[长篇]挑戰漢學家顧彬—《出伊甸園記》(正體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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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提问:[长篇]挑戰漢學家顧彬—《出伊甸園記》(正體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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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初次寫時,我用的是郁離(郁离)這個筆名。現在在天涯,則 慣用「暮鴉」這個筆名了。另外一個,是「費邊主義者」。

   出伊甸園記·第一部

   僅以此書獻給即將進入大學、已然走出大學或者還未離開大學的人

   本篇拙作,純屬虛構;若有雷同,必是或然

   我是一隻黎明的鳥,

   向著光亮,曳著昏黑。

   郁離

   對於註解的說明:

   因爲本小說很特殊,在文字中多所引證,所以往往要給出書證。而文本格式的弊端就是難以給出超鏈接,所以衹好是用“【】”符號標明註解文字。但序言中所附的詩詞比较特殊,用典很多,爲使詞的原文不被註解打斷,就以數字標明下文中的註解了。

   目 錄

   〇 無可選擇(序章暨自序) 3

   蘭陵王·本遊戲文字,改句以悼虎堂(1999年5月) 10

   念奴嬌·再悼虎堂(1999年6月) 10

   一 樹葉們在陽光下的吶喊 12

   秋的Sonnet 21

   二 讀書是一种偉大的職業 22

   意難忘·1993年贈別 29

   三 平行的宇宙 30

   相互穿行(1994年得殘句,2003年補成) 39

   四 被馴化的大象 40

   西吳曲·1998年送別 48

   五 暮色裏逐漸失去色彩的花朵 49

   漢宫春·1994年初夏於教二看「雜書」,困於夜雨,隨手記之 57

   六 生活的灰燼與凍結 57

   五律·無題(2000年暑假前夕) 64

   七 「指出向上一條路,新天下耳目」 65

   七律·題夢(2004年春,重遊土城,念舊墳毀棄,集殘句成詩) 73

   八 道德的星空 74

   無題(2004年國際法庭判決以色列修建隔離墻違法,故補齊殘句) 82

   九 殘忍的殺戮 83

   金蘋果·拉賓之死(1995年) 91

   一〇 無花的薔薇 92

   清晨起飛的鳥(1994年殘句) 100

   一一 语言的陷阱 100

   逃之羊羊(2004年5月) 109

   一二 歧路似乎並沒有甚麼第三條,甚或連第二條也沒有,所以我們總說:「條條大路通羅馬」 110

   The Lethe of Odysseus(1996年殘句,2004年6月補齊) 117

   尾聲 「生长即目的」 118

   祭、送別或招魂(1994年清明於土城祭屈子) 121

   跋 幾句廢話 122

   〇 無可選擇(序章暨自序)

   1

   我本想拿起久已不動的筆,打算寫下一些文字,爲了紀念一下葛虎堂,同時也向自己證實一下自己的還不健忘,更還未冷漠。然而我深感無能爲力,於是也就此懶惰下去。直到過了一個多月蒼白的生活,我纔覺得這終究是無可選擇的。不衹是因爲這份深厚友情所帶來的極爲沉重的責任感,更多的是怕時間吞沒了記憶,悄然無聲地攜裹走一段豐富的生命及其多彩的影像,衹留下一些難以拼接的殘片,卻早已磨去了曾確實存在過的色彩和運動,無色而僵死地模糊在腦中,況且這些隨時都會因我的死亡而消亡,連這樣的殘片都不留存。

   無數的人被這樣地拋向停滯的時間的虛空,剩下風吹過樹梢一樣的痕跡,無處追尋。所以,我們拚命地抓住文字、遺物、理念和感覺,拷打著它們及自己,試圖逼問出哪怕一瞬間的真實。然而,亡事與亡人都不屑地一側身,輕輕而又堅定地追隨時間而去,進入我們無法企及的混沌或者還有永恆,衹剩下文字、遺物、理念和感覺迅速地腐敗變質,開著美麗的毒花,誘惑著我們重又陷入其中,留下同樣易腐的東西,謀殺來者。

   我們就衹有命定一般地遺忘,衹好緊緊抓住「我言說故我存在」【這是借用笛卡爾在《方法論》中提到的那句著名的「我思故我在」,但其實他的原意應該是「我思我在」,「故」的翻譯是翻譯者自己的理解。當然我也沒有見過原文,衹好「此處存疑」了。】的失靈咒語,聊勝於不信地對著虛空自言自語,然而甚至連這自言自語也終將被迅速地遺忘。唯時間之火燒過的未冷灰燼,冒著迅速消散的青煙,嘲弄般地誇耀或諷刺混沌,或者還有永恆的不朽。我終於有些明白,爲何近兩千年前,十字架會被豎起,釘上一個血肉模糊的人,懸在虛空與現實之間,橫亙至今。因爲人們懼怕遺忘,衹好讓死亡征服麻木,讓已死的不朽於記憶,而未死的速朽於遺忘。雖然已不朽的一再被忘記,而應速朽的卻往往被頻繁地紀念。

   但我終究無可選擇地拿起筆,試圖與混沌略作糾纏,正如我無可選擇地永被自己和他者的生存及生存境地糾纏,除非死亡或速朽。

   2

   我幸而還能記起那個星期三的晚上,賈胖子來找我聊天,無意中談起有關已成立的「DSH」的事。那時我已大四,大學三年的孤寂思索與閱讀已讓我厭倦。因爲已發生和正發生的歷史,無時不刻地嘲笑著一切思索和閱讀的無力,更何況孤寂就更加無力。於是聽完後,我馬上問他,爲甚麼不早告知我,因爲我就此可以重回人群,即使仍可能無力。就這樣,那個星期五的晚上,我見到了虎堂。

   散漫的試探性談話中,他談起了高中時,組織同學做事和進行思考與討論的經歷。於是,他也曾在大一時,想在班級中建立真誠的關係和形成討論、思考的風氣。然而,在這個時代注定難以成功。我在中時,也曾被人組織做過一些事情,在進大學後亦曾有過類似的幻想,但終究逃回到了個人的內心世界。因爲,一個「過分」關心社會問題的人,在當下的時代環境中,必然會被目爲怪異。所以,與他人的過度交往,衹能使我更加侷促和焦躁。

   但虎堂是一個堅定、認真且不乏熱情的人,終於集合了一些人,通過講座後的交談、討論和真誠的態度。「DSH」也就此藉著原本已要解散的「讀書社」建立起來,成爲北師大唯一的理論性社團,至今唯一。

   本來,我曾經見到過幾次「DSH」活動的海報,但始終未去。因爲我很知道與他人「在高處相遇」【這是友人白氏的說法,肯定是來自尼采,但我卻沒有查到,想來是對《查拉斯圖拉如是說》一書的精彩總結。】是多麼困難,所以對學生活動早有輕蔑和無聊的感覺,那麼,又何必非要在狂歡的盛宴散去之後,再獨自行走呢?

   可這次談話觸動了我。由於都很關心時政,談話內容很快就從個體思索的孤寂感進入到了對近幾十年歷史的考察。我深深驚訝於這個比我低兩級的小師弟竟有如此敏銳的觀察、深刻的思考和認真實幹的精神,雖然我很清楚,這些與年齡並無太大的關係。我們便開始逐漸地進入深度的交往和理解中,可以說亦師亦友,而且幾乎無話不談。

   隨著我頻繁地參加「DSH」的活動,我漸漸發覺,正是他,把這些理想各異的人彌合在一起,通過討論、組織和交往,甚至是日常生活,影響著這些人,也提高著自己。也正是他,用這樣的熱情和真誠療治時代的冷漠與空洞之病。在那時,也把我從無處可依的境地中解救出來,使我似乎再回高中時代,重燃熱情,甚至熱情得連我也對自己感到驚訝和疑惑。

   這熱情便伴隨友情持續了兩年多。

   不想,如今我又像當初被熱情一樣地急速被拋回,衹不過比以前更多些灰塵般的牢騷,厚霧般的迷茫和毒瘤般的懷疑。於是,我遠離了孤獨,卻又更深地被它所糾纏,彷彿一個被時間拋棄的人,卻又不得不在它的陰影中苟延殘喘地生存。

   3

   請理解我,若不能(這幾乎是一定的)則請原諒甚或容忍我,我衹能通過反覆地講述自己而涉及他。所以,這種種描述既非全貌,也不可能都真實,因爲誤解。每個人理解外界的出發點都是自己的有限且可錯的經驗,所以絕對的理解雖不可能,絕對的誤解卻根深蒂固。就在這種種誤解中,世界纔破碎地構成。在我看來,人心之間本如佛經講的小須彌世界被不可逾越的鐵圍山相隔一樣地無法溝通。【佛教認爲我們所居住的小世界,是中心的須彌山與四周的鐵圍山夾著的,而整個宇宙乃是由無數的小世界構成的。】所以,巴別塔的被建造在被構想之初即不可能,上帝的變亂人類的語言純粹多此一舉。

   但我清楚,總有一些高尚如馬克思,惡毒如希特勒似的人試圖找出或者重畫那幅藍圖。(雖然一部分讓我激動不已,而也許是同樣的一部分卻讓我無法容忍。)人就此搭在獸與超人之間,搖搖晃晃,進一步退一步,衹不過人這個繩結越纏越大【尼采《查拉斯圖拉如是說·查拉斯圖拉之序篇》:「人類是一根繫在獸與超人間的軟索——一根懸在深谷上的軟索。」】,彷彿要拉近這兩端卻又不能。我們就糾葛在一起,你我不辨,是非不清。

   我知道我沒有這樣的熱情和能力,至多有些搗亂的興致和小聰明。可我爲何要僞造這份熱情呢,隨虎堂而樂觀,卻又常常在討論中露出馬腳。

   我本做不了火,衹好做灰燼。也許衹是希圖在未冷時燙一燙那些麻木於自信的人們的手,所以纔要靠近火焰。世界這團永動的火不斷地向內燒進去,我卻總在想,它最終會熄滅。所以像我這樣的灰燼纔會在外面層層堆積如塔,窒息火的燃燒。狂歡之火將熄,舞者何爲?衹需挑開這些灰燼,而火也終可以向外略一閃,燃燒舞者的熱情與身軀。

   舞者卻已死了,即使有再來的也會死。灰燼就衹有堆積而充塞,無處飄散。「理想的高熱褪去,我們卻遠未清醒。」【參見本書第十二章後所附的詩《The Lethe of Odysseus》。】但倘若真的能褪盡高熱而清醒,卻又爲何不知向何處飄散呢?

   我不能飼人以熱,衹有冷。所以想要熱的人速去,或者我,不要被我的融化與凍結的幻術所迷惑。這裏面衹有混濁的空洞和清澈的無能。堅定而熱情的人應該去找更大的一團火與熱,以便能焚去已有和將來的一切灰燼,且不留任何渣滓,否則就會被已腐的不朽窒息。然而,對此我也竟疑惑其可能,衹好飄飛開,冷下來,沉進去,消失於無火的黑冷之處。

   可我終究無可選擇地拿起了筆。也許是灰燼在破碎成塵時,妄想迸發出些火花,顯示自己曾是火的餘孽。然而又能照亮多大和幾時呢?我不大能做好的盟友,也不大能做好的幫兇,至多也衹不過昭示:樂觀而飄浮的灰燼的命運,至多衹是無聲無色無嗅地破碎成塵,落下來遮掩人類最卑微的聖跡,卻醜陋得毫無面目地烘托著那些偉大的劣跡。而我背負著衆多的血痕,無可選擇地飄飛開,冷下來,沉進去,卻不肯輕易地破碎,衹不過試圖讓麻木於不朽的人們察覺出異樣的生存可能。

   然而我能嗎?在舞者死後。

   4

   終於,就有人因考研或畢業離去了。問題也終於逐漸顯現。「DSH」不得不招新。這就意味著重新建立關係和燃起熱情,更何況由於代際差異,這樣熱情的人即使包括能燃起這樣熱情的人會越來越少,遑論清醒者,至少我認爲。

   所以,九七年十月的那次招新,竟來了二十多人,著實讓我驚訝。然而,一個月後,好奇的漸漸散去,衹剩下十幾個,不少還是老面孔。但這衹不過再次印證了我的灰暗感覺:交往本依賴於雙方,若不能理解而各自走得更遠竟招致誤解,熱情就衹有尷尬。

   在這微妙的尷尬中,重新地討論、組織和交往,「DSH」漸漸地變著。(我不是想褒貶這「變」,我知道在「變」與「不變」中,本來就蘊含著真實生活中最爲微妙的辯證法。)新的人中,也不乏真誠與熱情,但又不大一樣。也許是思想還未成形,抑或正是其本質。時代的新特性呈現在我們面前,並深深地植入我們當中。

   我那時頻繁地來師大,這個對我來說本無處可依之地,參加了各個小組的活動,親歷了種種的變化。或者更趨向於專業,或者更趨向於清談。當然,個人有個人的責任(比如我對於文學組,則在太強調我個人的過分理性的興趣),但卻終不能令人滿意。虎堂也有同感,所以處心積慮地制訂規章、制度,參加、組織各種活動,試圖有所改變,即使是身居幕後,也不見絲毫的懈怠。我曾對此略有異議,但似乎衹好如此。可爲甚麼不讓他們自己放手去做?我們究竟想保有甚麼可以流佈的東西?

   新的人是有別樣的熱情的,我們卻往往忘記了最初時的那種相互理解的艱難進程。我們終於意識到學生社團原本如此,各有各的理想、價值和選擇,僅靠熱情和友誼難以改變。而且,要找到同樣的關心社會問題和社會改造的人,本來就不易。因爲總是人群中的極少數,更何況這類人中也各色各樣,不盡相同。再加上,我們也遠未成熟,又並非正確,何以規範和教導他人!

   終於,虎堂離去了。因爲僅憑熱情與真誠無法改變這個世界,這本是我們之外的「自爲之物」。我們越要急急地保有甚麼,它就越要急急地奪去,逾越它的馴服的選民,擊殺其餘。【聖經典故,在埃及的猶太人遇到了埃及國王的歧視,上帝便懲罰埃及人,因爲猶太人是上帝的選民。上帝讓猶太人在自家門口做好記號,然後遇到這樣的記號便逾越過去,擊殺那些門口沒有記號的埃及人。猶太人的「逾越節」便起源於這個故事。】而我們無論是熱與冷,本不在馴良的選民之列。

   5

   我總能在一叢花裏撞見從未開到開放到盛開到枯萎到凋落的種種。別的應當別樣,而我衹枯萎。因爲面對不生不死的生活,在我衹能用不生不死的涅槃來反抗。所以我不懼怕冷漠的/地死亡,卻懼怕熱情的/地衰老。儘管我知道這兩者皆不可避免,衹好總半開玩笑地說,活過四十歲便自殺,因爲我不大相信所關注的事情,在我短短的生命內便有好轉,以後也一樣。

   可生活陰險地編織了並不真切的熱情來抵消時間流逝的感覺,讓我們陷在生活的細節中,渾然不覺實質的停滯不前。我們總是錯誤地以爲本質的東西是超越於時間的,卻就此忘記本質的東西正是依托於時間而顯現或漫滅。

   樹們就在我們由未開到凋落的麻木中不顧一切地生長,直至我們夠不到那最低的枝椏,於是終被拋棄。生活也趁機像埃舍爾的畫兒一樣不緊不慢地向某個高處生長,卻漸漸地扣成一個環。樹們的生長,終究還可以見到由可觸及到不可觸及的痕跡,況且也衹是拋棄。而生活卻全然不是,彷彿籐蔓一般纏繞在生命上,用許多細節肆無忌憚地掩蓋著絞殺的詭計,循環往復地向上生長,直至我們被瑣碎窒息,卻了無傷痕。

   於是,我總幻想著能像蛇一樣逃開人的陰冷洞穴,在陽光下向人們宣佈:「善與惡乃是空幻的上帝、虛假的聖人和分裂的大衆的偏見。」【尼采有詩:「『善與惡乃是上帝的偏見』,蛇說罷急忙逃走。」】可是廣場上人聲鼎沸,沒人關心在我看來異樣的生活的本相。更何況上帝總被背棄殺死,聖人總被權術供奉,大衆卻總被生活暗示其存在。我就衹能被曝曬在無表情的目光下,無法逃回,遂緊緊地咬住自我的尾巴,注入自釀的毒液,保有著自己攔下的一小片陰影,直至被蒸乾,用枯萎扭曲的死,橫在生死之間。

   然而,堅定而熱情的人先死了,我卻剩了下來,彷彿蛇死前蛻下的皮。他們難以留存,我們卻層層堆滿世界,窒息著新生,保有著無法再奪去所以纔堅硬存在的死亡,且無處可逃,彷彿涅槃一般。

   所以,我無可選擇,衹有拿起筆,殘酷地試圖謀殺希望。「正因爲沒有希望,希望纔給予我們。」【這是本雅明的語句,可惜手頭沒有他的書,查不到原文及出處了。】我們或者可以由此更徹底地速朽或死亡,而讓他者不朽且新生。

   6

   我畢業後,接觸了不少關心現實問題的學者,其中不乏熱情的人。

   但隨著認識的上一代人的增多,我深感一種隱憂,爲著他們的自信。各種的理念、各樣的路徑和各色的旗幟,卻從不懷疑自己,彷彿這就是真理,捨此便無他途一樣。又往往鄙夷他人,流於瑣碎、空泛或卑下。交談中,他們或大談主義,或大談策略,或者搖著頭給我們細數經典,或者拍案大叫「你們不懂這種理念」。我原本衹沒有一種希望,可現在更沒了種種的希望。我總奇怪,我們爲何總是從篤信到不信到信仰其他呢?城頭變幻的爲何總是貌似大王或聖人的隨風飄擺的旌旗?【魯迅先生詩《慣於長夜》句:「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換大王旗。」】

   於是,我們衹好背過身去尋找問題和已真正提出問題或者開始試圖解決問題的人,雖然我們深知:發現和解決問題的思路也許全然不同

   中國終究還有脊樑,雖然通常默默無聞,因爲人的眼耳口鼻總生在大腦附近,又多向前。我們終於發現《××》、《××》和《×××××》等雜誌,無疑代表著思想界中不太流俗的聲音。

   於是,就有了那次名爲「走向未來之路」的討論會和對這些雜誌的持久熱情。

   隨著視野的擴大和認識的深入,我們漸漸意識到問題的複雜和路途的艱巨,也終於意識到如果缺乏對問題的全面反思,缺乏對具體工作的關注和投入,那麼即使樂觀一些,結局也必爲鬧劇,雖然總是用衆多的鮮血凝成並覆蓋。

   這是一個缺乏導師的時代,更是一個需要卑微英雄的時代。然而卑微的英雄還沒有上路,便先夭折,時代的荒謬就此可以森然冷笑。

   堂·吉訶德死後,甚麼是我們的風車巨人呢?

   7

   我知道又有一些文字從我的筆下逃去,灰燼般地鋪滿了四周,無非牢騷與回憶,卻都是老人愛做的事。年輕的人們應當不屑一顧,而我卻在它們的逼視下無處可依。因爲我知道,它們終將在他人的閱讀中自爲起來。儘管我總是拚命地修改,也不能像它們逃脫我那樣逃脫它們對我的深深糾纏。生活堅硬地硌碎我們的生命,所以我們纔極力地想用文字粘接。誰知,文字竟也與生活合謀,撕裂並混同真實和虛幻,並對我們作最後的判決。我們遂無處申辯,更無處生存。所以我能理解爲甚麼詩人的文字和生活衹有逃向無法理解,以詩和人分裂的屍體來蔑視冷漠而殘酷地行刑的文字和生活。

   或許,我過於偏執,冤枉了它們。因爲詩本可以頌,而後可以怨,終於可以媚。文章也一樣,本可以玄妙,而後可以載道,終於可以閒適。然而我不能,我終究還記得刪詩與焚書之後,畢竟留下了「帝力於我何加哉」【堯時代的詩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加哉。」《古詩源·卷一》中,末句作「帝力於我何有哉」。】的輕蔑、「予及汝皆亡」【桀時代的詩歌:「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見《尚書·湯誓》。】的詛咒、「北冥有魚」【《莊子》開篇即是:「北冥有魚。」】的恣肆和「楚雖三戶」【楚國滅亡時,楚人所唱的歌謠:「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參見《史記·項羽本紀》。】的決絕。我更知道狂歡的民間裏湧動著怎樣的神話與預言、生機和陷阱,甚麼「忠孝仁義禮恕廉恥」【參見本書《第十二章 歧路似乎並沒有甚麼第三條,甚或連第二條也沒有,所以我們總說:「條條大路通羅馬」》。】,都抵不住富庶、權力與情感的誘惑,更何況還有些卑微的少數,在邊緣過著自己別樣的生活,卻常常被以爲已被理解。

   種種並不美妙的細節永遠不斷地橫亙在我面前,硌碎了並硌碎著種種的理念。所以,我沒有自信,除了自信沒有甚麼能力。我衹好把握狂歡的感覺,等待拯救,卻把拋來的繩索一一錯過,墮入萬劫不復的可笑偏執中。因爲我堅信,即使能向上爬到的天堂也衹不過是人類精神的新地獄。

   然而,我終究無可選擇地拿起了筆,因爲害怕陷入灰塵般的卑微,使這些血痕也暗淡如土,墮入永無休止的輪迴。我且寫下些別樣的文字,逃離種種美妙華麗的編織和被編織,如果我能。

   8

   學生總要畢業,正如人總要死。衹不過畢業意味著被織入社會而無幻想且熱情的餘暇,死亡卻意味著被拆出,留下一個對生者來說除了遺忘否則便無法彌補的空洞。

   虎堂畢業前卻不甘如此,試圖考北大哲學系的研究生。我驚訝他竟不去考諸如社會學一類更實證的方向,後來纔漸漸知道了他的想法。他本是想從更全面、更徹底、更深刻的角度來分析社會,從而能更穩健、更有建設性地鋪設道路。所以,我半認真地對他承諾要考社會學,目的無非是要幫他。不想這承諾卻終如生命般沉重和草率。

   但他還是不能集中精力地去準備,因爲校內校外的各種瑣事的糾纏。我的性格不夠決斷,也不夠認真,無法替他多分擔。更沒有多勸他把精力從諸如行政區劃之類的具體思考中抽出來,因爲我知道那正如讓我戒煙戒酒一般。我卻時常地把他從教七里的座位上叫出來,商量、聊天、開玩笑,浪費著他本已不多的時間,雖然他每每都很高興見到我,或許僅僅是因爲可以略微休息一下。

   終於他沒考上,便要考慮將來的生計。那時由於S,我們結識了做實際社會工作的趙老師,他也是默默無聞的脊樑一類,卻很務實且熱情。我們參與了一些他組織的實踐活動,比如民工調查等。虎堂深爲他的一個蹲點調查外地打工者並爲外地打工者辦社會服務體系的計劃而吸引。於是,他面臨著一個選擇:先考研或先做這些工作。我深知他的脾性,勸他選後者。他也曾向不少人詢問過,遲疑很久,終於也還是無可選擇地挑了後者。要知道他是獨子,不工作而考研,壓力已是不小,更何況做這種常人看來毫無意義的工作,雖然我相信他的決斷力。

   考研的不成功,在他毋寧說是一種解放,尤其是做出選擇後。外校的一些志趣相類者也要畢業,爲著鞏固關係,他也常與他們保持聯繫,反倒讓本應負責的我省了不少心。於是,今年的五月一日我們還在一起商討畢業者們將來的事宜。說起次日出去玩的事,他本不願。可我知道他當時的心情不好,勸他去。誰知一別,竟成永世!

   我極力懷疑這是假的,但橫亙在我面前的屍體卻令我無可選擇地低頭承認。這終極的懷疑竟也如此地無力抵抗生活的冷酷無情!

   9

   我於是覺得一些東西應當結束了,對我們這些人來講,乃是一個時代的結束,我也應當作一個了斷。

   我們時常忘記對自己的思想歷程做清理,便不能知道我們如何由混沌到清晰到偏執。我們都帶有一些毒性,卻又不能自知。所以在一舉手一投足中便影響、毒化他人。我們固然也有種種,卻由了這種偏執和毒性喪失了對生活本有的豐富的體察和經驗,即使在理念上可以很深地理解。我們還未成熟便已蒼老。

   所以,我們無法理解新人的原初,便想用自己的明晰「鑿混沌」【典出《莊子·應帝王》,中央帝爲混沌,南北兩帝爲之開七竅,一日開一竅,七日後混沌死。】。新人的想法也許還衹是具體而微的,或者已經空泛而大。而我們既然也是從此中來,又何以不滿和焦慮。

   幼稚是可寶貴的,雖然也很危險。——請原諒甚或容忍我的思維方式與用詞。——因爲具體而微的生活本有許多種種,改造亦應有種種許多。而我們的這幾種既未成熟,也非幼稚,於是危險就更大。新的既看到此種,就更應思考別樣。想逃出幼稚就應懷疑,以此紮下自己的根基。當然,我的這種建議仍然帶著我的毒性,也理應被懷疑。

   所以,我們應隨虎堂而速去,在還未危險之前。我不惜把猜忌和懷疑這兩個真誠和熱情最大的敵人引入「DSH」,目的也無非解毒,以我的別種毒性。我們應走向我們已找到的各自歸宿,在那裏去實現理想或養著毒牙,陷入更深的對世界的自我理解和自我暗示中。

   然而,我知道,我不惜用了最卑劣的方式。所以我有理由被指責和懷疑。但我衹能如此。在我眼中,虛假的高尚中固然有著種種卑劣,自以爲是的高尚更會掩飾實質的骯髒。我索性卑劣,反抗更易被誤解的高尚;我索性偏執,反抗更易被利用的信任,即使這誤解和利用都未必是故意或出自私心。

   世界固然有過而且有著種種的美好,卻已不能爲我開放,而那醜惡卻讓我興奮不已,因爲這也是我的本性。但我知道,十分的高尚和十分的卑劣都無法容忍平凡。所以,我們都有一種虛假的崇高感或悲劇感,不甘平庸和卑微。那麼,我應決絕,以便這平凡能更好地留存,雖然這平凡也並非我所熱望的。

   但我終於愧疚,因爲高尚者的離去。我既不能純惡,就衹有決絕,背負著屍體,逼視種種「真理」的可能的虛假光芒。

   10

   我們終於離開喧囂躁動的城市趕到了臥虎山,翟、趙、湯、曾和我。我卻沒能上到虎堂出事的地方,因爲太陡了。廢棄的長城在極高的上面蜿蜒曲折著,在群山中時隱時現,彷彿死掉的蛇,而且未來得及蛻去那層極薄而醜陋的皮。可爲何它總被形容爲本不存在的龍呢,或許因爲終將被廢棄。然而它終將橫亙在此,並且誘惑了這樣的一個生命在它腳下殉葬。過去如此,以後也同樣。這些嗜血的無生命的神秘之物!

   這山名也是此類,本因形狀,卻在今日纔顯現出竟是一句陰險的讖語,似乎無可選擇。的確,這地方還不錯,背靠著山,可以遙望楚天,山腳下是一條乾涸曲折的河的屍體,再遠些則是密雲水庫。我那時就想好了一對輓聯:「智者本愛水,仁者長依山」【《論語·雍也》:「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後世漸傳漸變,成了「智者愛水,仁者愛山」。】,卻終未適時地寫出,怕不知者以爲過譽而幾近諷刺。

   我終於沒有流淚,因爲灰燼被淚打濕,便喪失了本已不多的飄飛的能力,更何況又負上了一層鮮血,洇濕了便彷彿傷口迸發一般,埋我於難以掙脫的荒謬的灰堆。

   麻木卻終於不知自何處升起,讓我蹩腳地說笑,試圖讓他人遺忘。然而,其他或者可以,親戚和如我似的朋友終不可能。可陶潛的「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陶潛詩《擬輓歌詞》中的一句。】中竟決然不提朋友,或者我們終能將之遺忘在死後,要麼就還沒冷到「齊生死」【《莊子》中有《齊物論》,又說過「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話,「齊生死」是作者對其說法的引申。】的程度。死亡自然與我們都有關,可「齊生死」那木石一般的朽腐境界卻又與我何干!

   城市重又喧囂,彷彿沒有了主角的戲劇中,丑角狂歡的鬧劇一般。柴科夫斯基的《悲愴》第一樂章中那命定一般的旋律便轟然在耳旁響起,處處顯現出與貝多芬和莫扎特構成的荒謬反題,漸漸地又與種種的喧囂相消磨,湮沒於遺忘一般的平靜。

   我終於在內心裏看到:暮色中,一隻五彩斑斕的鳥沉沉地飛起,向著光亮,曳著昏黑。但我知道,那美麗的翅膀過於沉重,而不可暢飛,遂終於落去,幻爲不昭示黎明卻昭示著黑暗的微弱流星。

   我就衹有在爪下帶隻腐鼠,黑了全身的羽毛與雙眸,飛在陽光與黑暗之間,無可選擇。我雖非夜的同盟,卻更是各色陽光的死敵。我看透了太陽高懸在世外誘惑逐日者的把戲,就於是在陽光下發大惡聲,細數樂觀者與麻木者的眉毛

   我目送他者背負暖日緩緩地遷去,但無可選擇地留下,卻也飛起。在淡至不可見,高可齊山顛的墳塋之間尋找嗜血的無生命之物殘存的已凝結至暗淡或竟還未乾涸而鮮活的血痕,無可選擇地試圖震破虛空地發大惡聲。

   幾點磷火終於棄絕了眼淚,離開腐屍而四處飄飛,比之陽光更真切,雖不能抵去這周圍的寒冷而竟至加重。可我仍將在此或讚許或輕蔑或責備似的發大惡聲。我無可選擇,因爲這裏正是我的

   應許之地(The Promised Land)【聖經典故,摩西帶領族人從埃及逃出,不知道向哪裏去,便向上帝求助,上帝便告知,迦南是你們的應許之地。】!

   附悼詞二首:

   蘭陵王·本遊戲文字,改句以悼虎堂(1999年5月)

   久欲填此調,往往殘斷。虎堂曾見,不甚解。1999年5月2日(農曆三月十七),虎堂忽然撒手而去。未幾,巴爾幹事發。乃定稿,以悼亡友。用典過多,近遊戲文字,但使知者知之,不知者一笑爾。觀殘稿,當在1997年九十月間集殘句得之,末句爲「何如廉藺,迫霸主,略擊缶」,今日觀之,甚其可笑,甚其可笑。其詞曰:

   望豬首,南竄因聞驢吼1。餘枯草,狐兔同悲2,肥鼠居倉大如斗,逢人亦不走3。忍看鶴猿消瘦4。泰山下,古制無墳5,自此同行少馮婦6。

   知否?獲麟獸7。漸坐忘雲雷,嘗淡孤酒,擲杯猶恨無蛇誘8。況已過寒食,病梅依舊9,那堪凍雨冷風驟,滿目淡黃柳。

   誰有,縛鵬手?怪誇遍呂尚,直釣屠狗,文王偶遇成衰叟10。信春蠶到死,應笑龜壽11。重燃死火,暗問我,可速朽12?

   1 唐·張元一《嘲武懿宗》:「長弓短度箭,蜀馬臨階騙。去賊七百里,隈牆獨自戰。甲仗縱拋卻,騎豬正南躥。」見《全唐詩》卷896,詩與事亦見《朝野僉載·卷四》;「驢吼」,柳宗元《黔之驢》。

   2 宋·包拯《書端州郡齋壁》詩:「倉充鼠雀喜,草盡狐兔愁。」

   3 唐·曹鄴《官倉鼠》:「官倉老鼠大如斗,見人開倉亦不走。健兒無糧百姓饑,誰遣朝朝入君口。」見《全唐詩·卷592》。

   4 周王南征至漢水,三軍盡化,「君子爲猿爲鶴,小人爲蟲爲沙」,見《藝文類聚》卷九十;「忍看」,魯迅先生詩語:「忍看朋輩成新鬼」。

   5 此句含兩典,「泰山下」,《禮記》:「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云云;另「古制無墳」,《禮記》:「孔子既得合葬於防,曰:『吾聞之,古之墓而不墳。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識也。』於是封之,崇四尺。孔子先反。門人後,雨甚。至,孔子問焉,曰:『爾來何遲也?』曰:『防墓崩。』孔子不應。三。孔子泫然流涕曰:『吾聞之,古不修墓。』」

   6 「馮婦」,古之力士,善縛虎,又有「再作馮婦」之語,參見《孟子·盡心》。

   7 「獲麟」,孔子聞魯君西狩獲麟,絕筆不續《春秋》,熟典。

   8 「坐忘」,《莊子》語;「蛇誘」,非《聖經》典,尼采詩曰:「『善與惡乃是上帝的偏見』,蛇說罷,急忙逃走。」

   9 「病梅」,清·龔自珍《病梅館記》。

   10 「呂尚」即姜太公;「直釣」,釣文王事;「屠狗」,太公曾在朝歌屠狗爲生;「衰叟」,釣文王時,太公垂垂老矣,皆熟典。

   11 「春蠶」,李商隱詩:「春蠶到死絲方盡」;「龜壽」,曹操詩《龜雖壽》。

   12 「死火」,魯迅先生《野草·死火》;「速朽」,亦魯迅先生語。

   念奴嬌·再悼虎堂(1999年6月)

   聖人天地,衹芻狗萬物1,乃稱仁義。叩罷骷髏疑蝶影2,未老幾逢生死。飼虎投鷹3,橫屍未冷,不夢周公矣4。寒星不察,故園風雨如晦5。

   漸有死火重燃,今當速朽,暗問身何寄?滿紙荒唐6究竟處,總被血痕驚起。暮色沉沉,鴉聲暗笑,不過書生氣。縱詩文在,幾人能解心淚。

   1 「芻狗」,《老子》:「以萬物爲芻狗」。

   2 皆《莊子》熟典。

   3 「飼虎」乃釋家典;「投鷹」,指普羅米修斯因盜天火獲罪,被縛高加索山,鷹啄其肝臟之典。

   4 孔子曰:「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熟典。

   5 皆自魯迅先生詩句化出。

   6 紅樓夢:「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99年6月19日~23日高燒中,初稿

   7月2日~3日抄畢

   於 北師大教七

   即複印與諸友

   99年11月~12月修改、打印

   於 辦公室

   2003年12月17日略改錯漏,增悼詞二首

   於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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