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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躺在黑暗中,想到再也不能回到一九八五年的冬天,眼泪就下来了。
1985年的冬天我十四岁,纯洁、高尚、充满激情。那个冬天里,我的瞳孔总被一些潮湿而温暖的物质久久地浸润,心中总充溢着奇妙而芬芳的感觉.而现在我的灵魂被年深月久的欲望和世事弄这幅样子。
1985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听见有乐声在周围响起,我分不清自己是醒了还是睡着。“白莲花、洁白的花。”我现在只隐约的记得这一句歌词。我在迷醉的状态中陷入一种奇特的氛围,晨风穿过窗纱如一只素净的纤手轻轻触摸面颊,时间在仙乐一般的声音中静默的流淌。我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飘浮起来,悬在半空,在冬日的清晨中发出淡蓝色的微光,什么东西一下子就充满了我鼓荡的心胸,头脑因这种不期而至的幸福感而空茫一片……。
我不明白神为什么在那样一个早晨赐于我这种幸福感随即却永远将其收回。
那天夜晚,我把一堆干柴草扎紧点燃投入嘉陵江中,燃烧的柴草缓缓下落,无声地与江面接触,一团明亮的火光顺着江水流逝,渐飘渐远。我双手扶着桥栏踮起脚看着它慢慢消失在极目之处……。
一
恐惧
我和张布是北医大的同学,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使我们最终成为了朋友,在我印象中张布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一个乐观主义者。
在学校的日子里,我们常常在下晚自习之后留在熄了灯的大教室里给对方将恐怖故事,开始我们的话语轻快并夹杂着笑声,不知不觉它们就变得微弱低沉在空间中游移,我们面对面坐着,后来背靠背最后一起躲在墙角紧缩成一团,有一种冰凉锋利的东西从黑暗中袭来,使人本能的想减少自己占有的空间。那种东西进入我们的身心,使我们颤抖,脑子里产生出的那些刺激而新奇的画面让人兴奋的同时又使人窒息,我们喜欢这样的感觉象赌徒般上瘾,为这种聚会而激动,我们都善于搜集和自编故事,而且懂得怎样惊吓对方并从对方身上获得同感,所以这种游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时候我也自己吓自己,由此我得到了一个深刻的教训。那是个周末,我独自呆在宿舍里,在寂静中闭上眼睛苦思冥想,在漆黑的空间中构想情节和画面企图冲破恐惧的顶点,当极度的恐惧向我扑来时,我咬着牙心一横继续坚持住,我脑中那道理智的阀门轻轻的拉开了,我觉得眼前的黑暗中突然充满了亮光,然后出现了什么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附院的病床上,系主任和张布正焦急的守在床边,我整整昏迷了两天,医生说是身体虚弱加上受了什么过度的刺激,休息几天就好了。从那以后我不敢冒然涉此险境,好在除了张布以外没有人想到太多,这件事情就渐渐过去了。此后,我和张布停止了那种聚会。
在医附院实习时,我偶然见到了一具因惊惧过度心脏病突发致死的尸体,他眼球突出,嘴巴丑陋的张着,身体紧缩成一团。我对他充满了同情和惋惜,他在马上就要接近那个对我充满诱惑的顶点之时;在他就要进入一个让人向往的可以完完全全清晰地感觉到自我存在的时刻到来之前心脏却停止了跳动,那是我一直神往但却无法表达的时刻。我梦想有一天我会跨越那个顶点,拥有那样的时刻。
临毕业前听了吕教授的客座讲座和参观了他发明的仪器之后,我的那个梦想开始变得清晰和强烈,凭直觉和以前学过的知识我发现这种仪器除了具有神奇的治病功效外,有可能在一定的情况下使身体其他部位不受大脑接受刺激后产生的反应所控制,而在恒定的生物电的作用下保持正常的状态,也就是说它将很可能成为一台能使人意识在肉体不受损伤的情况下与之分离并能重新组合的仪器,他或许可以帮助我进入并冲过恐惧顶点达到我神往的境界而且不会危及生命。简而言之通过恐惧跨越死亡,这是我所认为人能够游离于生死的唯一具有可行性的方法。
心里怀着这样一个秘密参加了吕教授的招聘考试,这个秘密我甚至连最亲密的朋友张布也没有告诉。我为此付出了代价放弃了正式分配到北京一家大医院的机会。张布继续留在学校攻读脑神经外科的博士研究生。
在北京跟着吕教授学习的那段时间里,我比在大学六年里更用功地学习了有关波控仪的知识,我如饥似渴地了解和掌握这种将会帮我实现梦想的仪器,并系统的学习了电学方面的相关知识,我搬到波控室里住下来,朝夕和它们呆在一起。这种勤勉的表现自然赢得了教授的信任和喜爱。然而半年过去了我仍未达到目的,我所面临的两大难题:一是有效的抑制人体各部位在恐惧中受意识影响而产生反应的正确穴位接法还未找到;二是我想象和构筑让人极度恐惧的画面和情节的能力还不够强。我需要一个幽静的环境来集中注意力,而在北京的这所医院里办不到,这太喧嚣了。
九六年春天,吕教授决定到海城设立波控仪治疗分部,我主动要求跟随他来到这里。
早上起来,天气异样的晴朗。我再次闻到了那股腥味,这种味道充斥着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使我隐隐地觉得不快。我强烈地感觉到这种生命的气息在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里肆意地弥漫,这使我惶恐不安。
打扫完卫生,我坐在波控室喝茶,这间房子足有八十平方,摆放着四台一人高的波控仪、四张治疗床和其他一些监测仪,靠窗户的地方有三张办公桌。8点30分,他们都来了,“怎么样,住在这里还习惯吧。”吕教授边换衣服边问我,“挺好,晚上很静,空气也新鲜,比在北京那家医院可强多了。”吕教授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就好,我还想着你要住不惯就和我一起住到对面的渔村去。”我连忙说,“不用啦。”9点整,预约好的第一批四个病人来了,我和琼打开波控仪的电源安排他们躺下,把电极夹和金属磁圈根据不同的病症接到他们身上,然后打开功能开关,他们便在波控仪所发出的高电压、弱电流的作用下有节奏的在床上颤动起来。看着他们那副样子我笑了,心里有一种无法言传的快感。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吕教授和我到达这里两个星期之后,到今天为止,一切都走上了正轨,我们租用了这所海滨医院的一间病房作为波控室,仪器是上个星期从北京运到的,所有手续也已办妥。正如我们所料,波控仪疗法以它的良好疗效在这里受到欢迎,慕吕教授之名前来求治者络绎不绝,预约表上下一个月的治疗日程已经排满。
“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琼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听上去柔和悦耳。“噢,昨天晚上没睡好,我刚到一个新地方老这样。”我从病历上抬起头冲她笑着说“喜欢这个地方吗?”“当然喜欢,又干净又漂亮还有海。”
琼是院方派给我们的医生,我们须为院方培养一名精通此项业务的人员,这是协议上规定的.
1996年4月那个令人心醉的雨后初晴的午后在1998年秋季我待在这间空旷冷寂的屋子里想起来的时候让人心碎。我和吕教授在机场出口处时她在人群中向我们招手,她的脸孔和那天的天空一样晴朗使人感到一种真实的温暖,照亮了我一直有些暗淡的心绪。这种产生于我们之间的感觉突如其来始料不及。现在,现在是1998年冗长的秋季,那个日子幻化成一根鼓槌坚实而有力的敲打着我的心胸时我仍然迷惑不解,我大口大口地吞下冰凉的酒液却止不住身体在那种敲打下的颤抖和夺眶而出的泪水。酒精的麻醉作用始终挥不去琼在我眼中的面影和她那如花的笑容,我从未见过有人像她那样笑的灿烂和发自内心,那是一个生理和心理都十分健全的人用以表达她对这个世界的热爱的一种笑,我想我对她的爱中还包含的一种羡慕和望尘莫及。
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外界干扰很少,我可以静下心来研究穴位、生物电和人体反应之间的关系,取得的进展要比在北京快得多,吕教授对此一无所知,白天我尽量做好一切工作,在他面前始终保持着谦虚谨慎的态度。我把自己研究中出现的一些难题假借病人的情况向他请教,他很耐心地给了我很多有益的启示。白天的工作让人愉快,我们治愈了一个又一个病人;晚上的工作令人兴奋,不断试着用新的方法来抑制人体除脑以外在恐惧中产生的各种反应,有时甚至同时使用两台波控仪接到自己身上做试验,过度的兴奋常使我疲惫不堪。
到月底的时候出了一点问题,吕教授在与医院结算电费时发现耗电量超出实际治疗的用电,他把这种情况告诉我,我说自己最近吃海鲜后胃一直不舒服,晚上就自己接上用,有时也试着摸索治疗其他疾病的新方法。我提出来负担多出来的电费。听完以后,吕教授抚摸着我的肩膀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院方算错了,你尽管用,你肯这么下功夫我很高兴,不过要注意身体,你比刚来的时候瘦多了,胃现在还不舒服吗?我连忙说已经好多了。尽管吕教授没再说什么,我心头还是感到不安。我害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这个不能让别人知道和不会被人理解认可的秘密,我很清楚它一旦被发现就会立刻被终止。
我开始小心谨慎起来。
吕教授在疗养院对面的渔村里租了一个小套间,自从电费的事情发生后,我暂时停止了实验。晚上除了看看书之外,便常到那里陪他下棋。他六十多岁,精神很好。当他研究了三十多年的波控仪通过鉴定开始应用于临床之后,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他为这种仪器耗尽了心血。
吕教授器重我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发现我和他一样对他发明的仪器着迷,但他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一心希望将来波控仪通过改进后能推广普及,这成了他发明波控仪后最大的心愿,他把这种愿望的一部分寄托在我身上,日后当他对我深深地失望和产生痛恨之后,他的这个愿望是由我心爱的那个女人来实现的.
我从不敢把自己真实的计划和想法告诉他,我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愧疚感。
有一天晚上,我和他边喝酒边下棋,闲聊之中他问起了我的父亲。多年来,我一直回避这样的问题,每当别人问起时,我只是简单地说他是一个医生在我小时候得病去世了,便不再说什么。那天晚上,也许是对吕教授有一种特殊的信赖;也许是和他边下棋边交谈使我体会到了一种已失去多年的对父亲的感觉,我想起了他。
我父亲死于一次意外的事件,那是一座偏僻的山里小镇。我父母都是当时医科大学毕业自愿支援山区的医生。那一晚他正在上夜班,具体的说当时他和一个护士在值班床上。他像是心脏病突发骤死的,不同的是赤身裸体肌肉收缩、眼睛圆睁着、瞳孔散大。没有查明死因,那个护士据说当时就疯了,这件事草草收场并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很快被淡忘。不久母亲在外公和舅舅的帮助下带着我和姐姐调回了省城西安的一家医院。当时我十三岁。
我父亲是恐惧和欲望的牺牲品,我对吕教授说完这句话就告辞了。那晚他的话很少。
我很想知道父亲的瞳孔里最后留下的是什么!
天气越来越热,白天即使是休息,我也不敢出去。我超标准频繁地使用波控仪在自己身上做试验,长期的电和磁的作用使我的皮肤变得非常干燥,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反应。只要在强烈的阳光下呆上半小时,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像有人在用针尖挑着那样刺痛让我痛苦不堪,我不敢把这种情况告诉琼。我查看了资料,发现我的症状和一种叫做“硬皮病”的顽症很相似,但病因却不同。
我渐渐喜欢上了这里的雨天.下雨的时候,吃过下午饭琼便陪我去海边散步,这时我们还是喜欢谈论小时候一些趣事。记得有一次她给我讲小时候她和伙伴们一起玩自行车的链条,一个小孩的手指被搅进了链条里,她去帮忙时自己的手也被夹了进去。她津津有味地叙说着,我仿佛看见了她儿时憨态可掬的动作和后来哇哇大哭的模样,真是可爱之极,便情不自禁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们在沙滩上慢慢地走着,相互依偎,看着雨打在平静的海面上溅起一片一片的小水花。
我对她说:“让你猜个谜吧,”琼点点头。
“让我想想,落花人独立,是个单立人吧?微雨燕双飞,两只燕子?嗯,是两个小人儿!我猜出来了,是俩个的俩。”琼高兴得叫起来,笑容甜美。我紧紧地搂着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对了,是两个小人儿,雨中的小人儿。”每当与她靠得很近的时候我就闻不到弥漫在这个城市里的那种浓重的腥味了。我被那种爱的感觉充盈着,和她在一起我觉得愉悦和平静,我害怕这种感觉有一天会突然离我而去。
自从爱上琼之后,我有时想放弃实验放弃那个疯狂的念头,和她结婚就在这个城市里好好的过完这一生。但一种莫名的力量却驱使我不断地做着试验,我停不下来,我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每当夜深人静,一个人呆在波控室时,我都能清楚的听见自己内心痛苦的嚎叫。
我很兴奋,风带着一丝凉意掠上头顶从我的脖颈滑下像乐师的手指抚弄琴键一样滑过脊柱的每一块骨头最后停留并聚集在尾椎上,使那个地方忽强忽弱地感到刺痛,仿佛是我身上一盏有节奏的变幻着亮度暗绿色的信号灯,我看见黑色的枪口厚颜无耻的对准了我的眉心,子弹沉默着摇摇晃晃向我扑来,我激动地等待着它进入我的颅腔使我那个充满智慧和欲望的东西顷刻间变成一团向四处飞散的垃圾。可在它将要接触皮肤的一刹那,那该死的子弹迟疑的停顿了一刻发出泄气似的一声响无力地翻转了几下掉在我的脚面上。
真扫兴,我懊丧地从床上坐起来,拔掉接在全身上各个穴位上的电极夹和金属磁圈,挣扎着走到窗前。夜里外面起风了,猛烈地吹过来有股冰冷的腥味。我仔细查看了监测仪,发现显示脑高频贝塔波的波线已划出纸外,表示我的脑已达到极度兴奋的状态。但是波控仪并未完全抑制住身体其他部位因脑兴奋而产生的反应,监测仪显示我的瞳孔散大,心动过速,值得高兴的是除此之外其他部位已在波控仪的作用下几乎没有了不正常的反应,我想我会找到抑制眼部和心脏反映的有效方法的,不会太久了。
一天晚上十一点多钟,我正在自己身上试验用波控仪来抑制瞳孔散大的方法。我身上接满了电磁夹和磁圈集中注意力构筑一些我认为使自己恐惧的画面和情节,波控仪开始发出高电压、弱电流的巨形波脉冲电流按照计算机编好的程序对我进行催眠,同时使我大脑兴奋,并抑制其它部位因脑兴奋带来的不良反应。我开始作梦了,那些我临睡前构想的画面和情节被串了起来。在学校里对恐怖故事的着迷使我和张布具有了这种特殊的能力。附着的监测仪会纪录我在恐惧的梦中身体各部位的反应,如果超出所允许的极限接近崩溃的边缘时它们会发出警报将我唤醒,这是必不可少的。
空间是漆黑的,有一块正方形的水晶呈现在其中,光洁明亮,水晶开始旋转变细变长,像一只箭猛地向黑暗深处射去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爆炸了发出轻微的一声响,然后一股白烟从声响的地方急速涌来,我面对着那股浓烟举起了手中的长刀,那烟雾之中渐渐呈现出两张人脸,越来越清晰,我握刀的手在发抖,我把头偏向一边,用力挥着朝他们砍去……。
突然,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被打开,琼跑了进来。“你怎么啦!”她惊恐的看着我的脸,“你把波控仪接在自己身上干什么?”我想她一定是被我脸上的表情吓着了。我连忙拔掉身上的电极夹和磁圈,过去搂住她笑着安慰说:“没事,我身体不太舒服,自己接上用。”她半信半疑地望着我眼里满是泪水,我搂紧她。她说:“我在门口听到你发出的叫喊声,那声音真可怕。”我说:“是吗?我自己不知道,也许电压调的过大了一点,被击了一下,好了,好了,没事了。”
送走琼之后我猛然想到刚才在梦中用刀砍的那两张脸是琼和吕教授。这件事过后不久,我接到了好友张布从北京的来信,信中询问我在这里的情况并说他如果休假准备到这来玩。我回信简单介绍了这的情况让他如果来提前几天通知我好做安排。但张布这一年没有来。
第二年的春天,一个晚上我被叫到了吕教授的住处,他告诉我说设立分部的想法看来是可行的,所以它想继续下步计划准备到西安市开设下一个分部,地方已经联系好了,等下个月叶方把仪器运到西安之后他就过去。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他说琼是个懂事可靠的人,有事多跟她商量,他想疗养院是不会为难忘我们的。我点头答应.“对了我把我的医疗笔记复印了一份留给你做参考,这是我对波控仪疗法到目前为止的一个总结,你好好看一看。”“老师,您放心,我会尽力做好的。”我感动地说,同时心里涌上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但马上就被另一种兴奋所代替,我可以大胆地开始实验了。这几个月我已经拟定出了三种实验方案,我觉得每一种都具有较大的可行性。
吕教授是四月初离开的,那天病人很多我走不开,琼陪吕教授去了机场,她回来后眼圈红红的,下午饭也没有吃。
晚上,为了陪她散心,我们一起去市里看电影。我骑着摩托车带着她在沿海公路上行驶者,她用手轻轻的搂着我的腰,头靠在我的背上,那是一个迷人的夜晚我再次清晰地闻到了她身上那种让我愉快的气息。
我们看的是一部没有译制的美国片,整个片子的底色是淡蓝色的,场景里街头下水道不断冒出的白气增加了影片的凝重感。那部片子描写的是一个音响专家爱上了一个天使唱诗班的女孩,他在每个有月亮的晚上勒死一个人,把他们临死前的惨叫声录下来,然后把这些叫声进行特殊处理,拉长变形谱上曲子,合成一首抒情歌曲,在月圆的那天晚上把磁带送给了那个女孩。琼显然被片子里的情节吓着了,紧紧的靠着我。看到一半,看到她如此惊恐我们就出去了。送她到宿舍门口的时候,我轻轻的吻了她,我记得从那夜之后,她的目光中有一种对我的依恋,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神情,任何女人在那样的时刻都会在爱她的男人眼里变得无比美丽,我觉得一直飘忽的心仿佛有了一些实实在在的感觉。
最近一个前来治疗风湿性心脏病的患者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三十来岁,瘦高个,脸部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眼球外凸呈类似于甲亢的症状。我给他治疗了一个月,他的病情大为好转。有一次治疗间隙我们在波控室闲聊,我突然注意到他的脸部出现了变化,眼球不再像以前那样外凸了.我不动声色地询问了他的感觉,他说自己也感觉到眼部也出现了一些变化,以前一到晚上光线一暗就看不清东西,现在好像好多了,不知道是不是波控仪的作用。我仔细地听他说完情况,然后查阅了吕教授的医疗笔记和我自己的记录,详细地研究了给那位患者用的治疗方法,发现在给他治疗当中操作的细节跟吕教授所传授的有些出入。由于我粗心大意,接错了一个穴位和多接了一个穴位,而且给他治疗的那台波控仪的电压比正常治疗电压偏高一些。我把这种由于失误而产生的新方法记录了下来。不久我在碰到类似情况的患者身上试用了这种新方法,也取得了较为理想的效果。让我感到高兴的是,从中我悟出了可以有效地抑制因恐惧而使眼部和心脏不良反应的方法,虽然我在理论上还不能完满地解释这种疗法的原理,但它的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这对我将要做的事来说已经足够了.
这天晚上,我和琼一起去夜泳,我们换上游泳衣外面罩上白大褂就去了海边。最近她好像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我总是看见她眼睛里有忧伤。随着实验的一步步进行,监测仪显示我的眼睛和心脏还有其它相关部位已在脑兴奋状态下没有什么不良反应了,我高兴的同时又感到撕心的痛苦.我感到我和她之间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我们游了一会儿回到沙滩上躺下,月光清冷,海水微微起伏,沙滩上几乎没有别人。我开始吻她白皙的脖颈和耳垂,她顺从的脱掉泳衣,我们长久的相互拥抱着。当我准备和她融为一体时,我看见了她大颗大颗的泪水,她的身体不停地抖动着,脸上满是忧伤,我停下来不忍心看到她这付样子,我说别怕,你不喜欢我不会勉强的,她坐起来抱住我哭出声来,“我真的很害怕,我觉得你不是真的爱我,你一直有什么事隐瞒着我。”我搂着她心里突然变得很伤感,我真想说:“我们马上结婚,我再也不进行那个狗屁实验。”可我什么也没说,我们默默地穿好衣服沿着沙滩往回走去.
我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那是一个宁静的夜晚,连海水也仿佛屏住了呼吸。我打开四台波控仪的开关,我没有用监测仪以及报警装置,我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一带在午夜之后常常停电,疗养院有备用的发电机,但在那么晚的情况下没有特殊原因一般是不开的。为了防止停电我接上了停电时可自动切换的早已蓄满的大型UPS电瓶,然后在自己身上密密麻麻地接上了电极夹和金属磁圈。波控仪按照计算机发出的指令开始运作,我深吸一口气平静下去,波控仪的催眠作用很快使我沉沉睡去……。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两张并在一起的病床上,我是光着身子躺在两个人中间,。仔细一看,我觉得头发根根直立起来,我的左边躺着赤身裸体的父亲,右边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他们的脸扭曲着神情之中充满了惊恐,伸手摸上去已僵硬冰冷。我意识到自己是在父亲死去的那间值班室里。我坐起来手里紧握着一把异常锋利的短刀,这时,一条杯口粗细的绿蛇从屋顶上垂下来吐着芯子扑向我,我举起手中的刀发疯似的把它砍成几段,蛇血溅了我一身。我浑身沾满血迹向外跑去。我找到了一个水龙头打开开关冲洗身上的蛇血,可是怎么洗也洗不掉,蛇血已渗进了我的皮肤。
我浑身通红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突然,我感到全身的皮肤下面有东西在蠕动,皮肤上的毛孔也开始变大,从里面伸出无数红色的小蛇。它们从我的皮肤里伸出一半时一齐扭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我恐惧到了极点,发出一声清晰古怪的叫喊。之后,我感到自己的皮肤在脱落,忽然间身体变得无比轻松。
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波控室里,一切幻影均已消失,我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躺在床上,波控仪还在继续工作,指示灯一闪一闪的。我走到窗前感觉到自己像一张纱窗,海风可以穿胸而过吹得身后桌上的报纸哗哗作响。
我飘然离开波控室来到琼的宿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我看见她睡得正香,嘴角带着羞怯脸上有淡淡的泪痕。
我飘向这座城市的上空落在这里最高的建筑国际贸易大厦的顶上,月光冷冷地穿过我,夜色十分美好,所有的景物像照片照出来的那样清楚,我的思维超乎寻常的清晰仿佛可以洞察一切。
我透过一家住宅楼的窗户看见一位母亲抱着她哭闹不止的孩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哄着小宝贝入睡;一对情侣在路边的树下低声细语;街对面的餐馆门口几个年轻人坐在桌旁喝酒,兴高采烈的谈论着什么……。
多么美好的世界……。
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和孤独感涌了上来,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变轻,将要向未知的高度和空间飘去。我吃了一惊,我不再属于这个世界,这不再是我的世界,这样的念头让我无法接受,不行!我得赶紧回去。
我尽力地使自己往下沉,抗拒着那要带我离开这个世界的力量,努力收缩着自己的身体保持已所剩无几的重量。谢天谢地,我终于艰难的回到了波控室,突然觉得非常困倦。意识很模糊的一头倒在了床上。
我睁开眼睛,阳光很刺眼,空气中有一股冰冷的腥味。我还活着,我成功了!但那一丝喜悦显得非常脆弱,很快就被心有余悸和失望的感觉所替代了。我取下身上的电极夹和金属磁圈,关掉工作了一夜的波控仪。我发现波控仪的电源转换到了电瓶上,而且电瓶里的电快用光了。幸亏我事先想到了这一点,实验进行当中如果突然停电的话,人体各部位将失去控制发生强烈的病态反应,同时人体所发出的紊乱的生物电波会反馈进波控仪中,那后果将是仪毁人亡。我很幸运,昨天晚上实验当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要了我的命的。
早上琼来上班的时候神情之中含着羞涩,有些不大自然,我没有多问。中午休息时我抽空去银行取了钱,然后到金店去买戒指。售货员小姐很热情,问清之后她说,你的手指细长戴金戒指不好看,不如买白金指环吧,我一试果然不错,我想起琼的手指也是纤细的就买了一对白金指环。
琼是那天晚上在一家幽静的韩国餐馆里答应作我的妻子的,我把指环带在她白皙的手指上时,幸福的感觉像1996年4月的那一天一样充盈在我们之间。她悄悄告诉我,昨天晚上她梦见我到她房间里去了,没有穿衣服。我说,怪不得你早上见我表情不自然,原来昨天晚上偷看我了。她伸手朝我左胸上重重地打了一下,“打死你”。
吃完饭我们回到波控室,我搂着她坐在窗前,录音机里播放着舒缓的小提琴协奏曲。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录音机上两个绿色的指示灯忽明忽暗,从那里飘过来的乐声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星球将我们的情丝凝结在一起在整个空间中弥散,我的手指在她的手上、脸上、身上和着音乐慢慢地跳动着.她温柔地依在我身旁像窗外的大海一样宁静,长长的睫毛遮住似夜一般黑的眼睛,也把窗外的世界和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我们暂时分开了.
婚礼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医院同意将琼的宿舍暂时作为我们的新房。我给张布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和琼一个月以后结婚的消息。他听了很高兴地说:“我马上准备休假到时候去给你当伴郎。”“那再好不过,你可要快点儿来。”我说。我给吕教授去了电话通知他到时候来参加婚礼,吕教授接到电话后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反映,只是说了些祝愿的话,他说西安的分部刚开始营业,他恐怕走不开,他会尽量赶来参加婚礼的。
我见到张布的时候距我和琼的婚期还有一星期,我们俩出去找了一个酒馆喝了个痛快,俩人的话多得说不完,但话题最后还是落到了学校里那种刺激的聚会上.当时我们都喝得有些飘飘然,我把自己内心的秘密告诉了这个当年与我有相同喜好的伙伴,给他讲了我最后一次试验的感受,他表现出以前在学校时那种极大的兴趣,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我答应和琼完婚之后替他做一次实验。我说那没有什么意思,实验之后你再也不会对恐惧感兴趣,可他好象不信。
当晚,我们一起住在波控室,我把医疗笔记上的实验记录拿给他看。我喝完酒头有些晕就先睡了,半夜醒来发现他还在仔细的察看着那个本子,两眼熠熠闪光。我们见面之后我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感,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被婚前的忙碌和喜悦冲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我陪着张布到附近的旅游景点转了一圈,他性格开朗、谈吐幽默,我们在一起很开心。晚上回来后他对我说,明天你就忙你们的事,我一个人出去转转,晚上可能去看一个叫李鄂新的做生意的朋友。我说那也好还有些东西没有买。
那天是张布到后的第三天,吃过午饭我准备和琼到邻近的一个城市去买东西,我把钥匙留给了张布,告诉他我们晚上可能不会来,他说你放心走吧我自己会玩得很好的。
那天我们本打算不会去的,我想和琼一起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渡过一晚。可她非常坚决地反对在外面过夜,“单位的人知道了不好.”她说,我说我们结婚证都领了你怕什么,她拉着我的胳膊,“不好,这样会冲淡我们的新婚之夜,你真的就那么等不及了吗?”我笑了。
当我们提着大包小包赶回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月光照射下的建筑像一个黑暗、死寂的城堡。一种不祥的感觉在我心上重重击了一下,糟了!我扔下琼发疯般奔向波控室.门被反锁上了,我用力撞开门,借着月光我看见了张布接满电极夹和金属磁圈的扭曲变形的身体以及苍白的面庞,四台波控仪冒着一股股黑烟,我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烈火开始燃烧起来并伴有爆炸声。我被人从波控室里拖了出来.
我没有想到他如此急切地进行了实验,我忘了告诉他实验当中停电会怎样,而且电瓶自从上次我用了之后一直没有顾上充电,这些医疗笔记上根本就没有记录。
我是不可被饶恕的。
1997年秋季的一天寒冷突然袭击了这个城市,我是在黄昏时分被带走的,我和琼隔着车窗对望的刹那间泪落如雨,我发现这离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还不足三十米,而现在却显得如此漫长和无法跨越.车载着我飞快地驶离了这个地方,车道两旁高大的建筑物上的灯光急速地向后向下掠去,仿佛旋转成两个巨大的火球在我两旁发出刺心的呼啸和噼啪的燃烧声.
放荡
火车正点到达绵阳的时间是1999年2月17号下午1点10分,农历正月初二。李鄂新拎着简单的行李从出站口走出的时候,发现周围竟然空无一人,他的心里有点儿慌,他快步走到正对着出站口的一个电话亭,手忙脚乱地拨通了巧儿的手机。
“喂!我是李鄂新,我已经到了,怎么没见你?”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正对着出站口的电话亭旁边。”
“哦,我已经看见你了,在那别走开,我们两分钟之后就到。”
不一会儿,李鄂新看见一高一矮两个女孩走了过来,高个子那个穿一身五颜六色闪着金属光泽的衣服,矮一点那个穿一身黑,左眼上斜着贴着一大块胶布,李鄂新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儿晕。因为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而且是在白天,所以只到走到跟前李鄂新才认出高个子那个是巧儿。巧儿看李鄂新的眼光开始时也有些陌生。
“ 我都快认不出来你了。”
这句话使气氛显得略有些尴尬,巧儿用左手将同伴推了一把。“我的姐妹,柳荷。”李鄂新不自然地冲她笑了一下。“你好!”本来准备用来搂巧儿的手有些僵硬。
出租车快速行驶在通往市中心的大道上时李鄂新的情绪才缓了过来,街道两边高楼林立,街道上行人稀少,干净整洁。呼吸着陌生城市清新的空气,李鄂新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夸张地张开双臂,冲着斜上方阳光灿烂的天空说:“绵阳,美丽的城市,我喜欢你!”逗得坐在后排的巧儿和柳荷大笑起来,出租车司机用奇怪的眼神瞟了几眼这三个身份不明的人。
2
1999年2月4日,立春
这天晚上李鄂新很想知道自己的朋友都在干些什么。
11点10分,深圳,王丰正在跟美国的一家贸易公司通电话联系订单。他很忙碌而且充实,“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对李鄂新说。
11点35分,上海,房地产开发商海英刚请客户吃过饭,喝多了酒,坐在车上昏昏欲睡。“没什么可说的,我现在想得很少……。”聊了两句,李鄂新就后悔给他打电话了。
11点47分,西安,花店老板李清璇正忙着插花篮,寒暄之后她说:“客人12点要来取花,我不能跟你聊了。”
在知道了他们在干些什么之后,李鄂新看了一部周星驰的老片,喝了两听啤酒之后,2点30分,他准时上床睡觉,他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3点,他出现在繁华的东大街上,他已经很久没有上街了,不光别人看他,他自己看自己也有些怪怪的。
他在一家家大商场的香水专柜前停留,拿起一根根玻璃棒旁若无人仔细地嗅着,寻找那种他所熟悉的味道。最后他在唐城百货大厦的一楼嗅到了第三根玻璃棒上的味道正是她身上的那种香水味。贴在玻璃棒上的纸条上写着,品名:真女人,产地:法国,她向售货员小姐要了一瓶,瓶子很小,白净透明。他喷了一点儿在手背上闻了一下,发现和刚才玻璃棒上的味道不太一样。售货员小姐解释说,香水刚喷出来就是这样,因为里面含有酒精,过一会儿酒精挥发掉了,它本来的味道就出来了。他将信将疑的付了款。在回家的路上,每隔一两分钟,他就闻手背一次,慢慢体味着香水在手背上的变化,果然,在他快上楼梯的时候,从手背上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这是一种带有从动物身上采集来的香料味道的香水,李鄂新非常喜欢这种味道,这种味道使他觉得兴奋。
3
1999年2月1日
下午6点钟巧儿给他打了一个传呼,他回过去一直占线,估计是电话没有挂好,他很烦躁的每隔两分钟拨一次,半个小时以后,他拨通了,对面的人告诉他,打传呼的人已经走了,那里是火车站广场。李鄂新独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显得心神不宁,他突然觉得很想念巧儿,他拨通了林苑酒店桑拿部的电话,服务员告诉他巧儿已经收拾东西回家去了,刚走了不久。再打听别的,服务员只说不知道就把电话挂了。李鄂新怔怔地坐在桌前,听着音乐抽着烟,他感觉到自己被一种突然降临的激情所左右,他飞快地查阅了列车时刻表,发现从中午以后,开往绵阳的火车只有晚上10点31分西拉至重庆的一趟。他看了看表现在是晚上8点15分。
火车站广场上,李鄂新狠狠的掐灭烟头,朝候车室奔去。这样从晚上8点30分一直到10点,李鄂新一直在开往绵阳的467次列车的候车的人群中寻找巧儿,但是他没有找到。10点过5分的时候,李鄂新丧失了耐心,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这时,巧儿和柳荷刚从候车室的录像厅里走出来,巧儿在往进站口走的时候,看见下楼的人群中有一个穿黑色大衣的背影,但她没有在意。
4
1999年2月1日
巧儿突然离开林苑酒店的原因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当她意识到这是她来西拉前分手的男友小宝的时,她有些绝望,她拼命要摆脱这个让她伤心的人,没想到他还是在她的肚子里生根发芽了,看来只好回去作掉了,反正快过年了,卡上已经有四万多块钱了。
他们把行李存在火车站广场之后,巧儿突然想起那个曾经给她留过传呼自称叫李鄂新的人。在他们做完之后他把传呼号写在了帐单的背面。在他们这一行里客人给小姐留传呼是很少的,他们大多只会留小姐的传呼,也许这样对他们来说更安全。他看上去很年轻,身体强壮好像当过兵。在他们做的时候她有高潮,甚至比以前跟小宝做的时候更有激情,也许是那天他们都喝了酒吧。
巧儿给他打了传呼,挂了电话和柳荷在一旁边聊边等,她们并不知道电话没有挂好。所以她们等了很久,还是没有人回过来。她有些失望,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柳荷安慰她说:“算了吧,在那种地方认识的男人怎么会对我们认真呢。我干了这么久,从来没有人给我留过传呼,我看算了吧,我们还要去给家里买东西呢……”。
5
1999年2月17日
他们来到了巧儿的住处,这是一套50平方米的两室一厅的房子,两间卧房里各有一张双人床和一个大衣柜。客厅里放着一张沙发。李鄂新看了看房间的结构说:“这附近有没有旅馆,我看我住在这里不太方便吧?”巧儿摆摆手说:“有什么方便不方便,到这儿就象跟到自己家一样。”李鄂新就问:“这里能洗澡吗?巧儿迟疑了一下说:“卫生间在阳台上,不过没有热水,要不明天找地方洗吧。”李鄂新说:“没关系,只要有水就行,我不怕凉,坐了一夜的火车,身上脏得不行。”说完就拿了东西到阳台上冲澡了。
李鄂新冲完澡用毛巾擦着头走进来的时候,看见她俩坐在沙发上,柳荷用打火机在一张香烟锡纸下面烤着,然后递到巧儿面前。巧儿把锡纸上腾起的烟雾吸入鼻孔,猛喝了一口茶,再抽一口烟。柳荷吸完后,拿起一块水果糖扔进嘴里嚼着。他们见李鄂新进来,抬起头冲他笑了笑又接着忙活起来。
李鄂新觉得自己的脚脖子有一种过电的感觉,一股寒气直冲心窝,他以前听说过这种事,亲眼看到别人这样干还是第一次,有点缓不过来,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他笑着对她俩说:“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别人吸毒,我好害怕,我的腿抖得好厉害。”边说边夸张地抖着双腿。巧儿抬起头,露出洁白整齐象贝壳一般牙齿:“没关系的,我们闲得无聊,吸着玩,没有太大的瘾,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有时候空虚得不得了。”说完又把头低了下去,李鄂新看她们挺忙的,就没有再说什么,他在房间里转悠,发现门厅墙壁上挂着一件黑色的披肩假发,在征得柳荷同意后,他把假发戴上,在镜子前照了照,觉得自己很象一个摇滚歌星。他摇晃着身体这时候才感觉到心跳的不是那么厉害了。李鄂新猜想,吸毒的人在毒瘾得到满足之后,脸上会呈现出幸福的表情,但他看柳荷和巧儿吸完之后脸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巧儿的脸色越发显得苍白。
这时有人敲门,李鄂新觉得有些紧张,柳荷去开门,进来了一个30多岁的男人带着一个五岁多的小女孩,男人穿得干净整齐,夹着一只手机包,小女孩眼睛很大,看人时感觉她的表情很惊讶,那男人笑着和李鄂新握了一下手,没有说话。巧儿和李鄂新进了她的房间,巧儿倒在床上摊开双手说:“你累不累?”李鄂新说:“昨天晚上睡得还可以。”“那听我的安排好了,我们下午去公园里喝茶,晚上到酒廊里坐坐。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到绵阳来看我。”
“是吗?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你相信它,它发生的可能性就会大一些。”
在与巧儿的交谈中,他得知那个男人是柳荷的情人,和妻子分居了,柳荷有时候帮他带孩子。
这天下午的三点多钟,巧儿、柳荷、李鄂新还有那个小女儿出现在市中心公园湖边的一张茶桌旁。李鄂新惬意地躺在躺椅里,他刚让人掏过耳朵捶过背感觉很舒适。小女孩很乖,在柳荷和巧儿去玩快艇时,小女孩不停的走到他的面前说:“叔叔,你的茶冷了,我给你添点水吧。”
但小女孩这样说得次数多了,李鄂新不禁有些厌烦起来。
绵阳这个地方管酒吧叫酒廊让李鄂新觉得有些奇怪,这是一家规模不太大的迪吧,音乐震耳欲聋,李鄂新不停地把冰凉的酒液灌进喉咙,巧儿一下午连着吸了两次,有些过量,趴在桌上昏昏欲睡。11点多的时候,他们走出了酒吧,大街上行人稀少,他俩摇摇晃晃互相搀扶着走上了市中心的环形天桥。他们在天桥上停了下来,李鄂新抬起头,只觉得天桥四周的高楼慢慢地旋转起来,合着一种优美音乐的节奏,从他们身上起伏扬过,他俩互相楼抱着在天桥上坐了下来。这时巧儿的手机响了。
“什么!明天下午你过来,好吧,我们晚上怎么睡?关你屁事,明天下午我去打牌,就这。行了,别罗嗦了,我挂了,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谁打的电话?”李鄂新问,
“我刚耍的男朋友,他问咱们晚上怎么睡?”
“怎么睡?当然是睡一起了。”
说完,他们俩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候如果有人从天桥四周大楼的某个窗户里看见他们,一定会认为他们是一对幸福的情侣,但他们不是。
李鄂新喝下了太多的酒,酒液充斥着他的身体,酒把他喝直了。在回住处的路上,他觉得脚有些摇晃但他上身挺的很直。直得连腰也弯不下来了,后来他们怎么脱衣上床的,李鄂新已经记不起来了。
半夜醒来,感觉中间那个部位的涨得不得了,直直地挺着,巧儿光着身子背对着他睡着了,他嗅到了她脖颈间他熟悉的气息,他没有多想,用左手轻轻抬起巧儿的左腿,从背后在睡梦中顺利地进入了她的身体,他用双腿夹住巧儿的腿,用手从后面抱住她,之后直到天亮的时间里他们俩像两只快乐的牲口,他的喘息声和她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他们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干些什么。
6
1999年2月18日
中午起来吃过饭之后,李鄂新坚持要求住酒店,巧儿也就没有坚持。过年期间,绵阳的许多酒店都推出了优惠房价,李鄂新在一家叫丽园的四星级酒店14层一间房里住下。巧儿下午约了她姐妹打麻将,约好了晚上来酒店接李鄂新吃晚饭。
整个下午李鄂新都呆在房子里,洗完澡之后他在床边坐下,玻璃幕墙外昨天晴朗的天空已经变得暗淡,他静静地坐在沙发里,耐心地看着电视里播放的一部录像片,尼古拉斯•凯奇主演的《告别拉斯维加斯》,这部片子还有两个译名《远离赌城》、《两颗绝望的心》,李鄂新比较喜欢第一种译法。
这天下午,这个来到陌生城市的男人坐在电视机前,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的眼角缓缓地顺着脸颊滑落在地上。他记不起自己上一次流泪是么时候了,他没有动,他觉得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的感觉很舒服,屏幕上不断晃动着凯奇那待宰公牛一样的表情和忧伤的眼睛。
晚上,李鄂新见到巧儿的朋友时,心绪平静,小伙个子不高,人长得很精神。
他们以及柳荷一起去吃火锅,李鄂新在餐桌上见识了本地人是怎样吃辣子的,他们给生辣椒面掺合上盐和味精,就直接蘸着从火锅里涮出来的东西吃。看得李鄂新是浑身直冒汗。李鄂新喝着本地产的啤酒和他们三个随意地聊着,气氛还算融洽。
吃完饭他们又去唱卡拉OK,巧儿的一首《夜太黑》很有些专业水准,李鄂新这时才知道,巧儿原来是师范学校毕业的,以前是小学音乐老师。
7
1999年2月19日
这一天巧儿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去远郊看望她的父母去了,她说下午会回来,但他们没有回来。
晚上的时候,他拨通了巧儿的手机。
“对不起,我家里有事,不能去绵阳陪你了,剩下的这一天看来你只好自己过了。”
“没什么。我们之间也就只能这样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那就再见了。就这样吧。”
1999年2月19日,农历正月初四,这一天的节气是雨水。李鄂新在雨中走向火车站,雨在下着,光线惨淡,雨水顺着他的脚面流淌。在黄昏的雨中李鄂新仿佛是透明的,忽忽而过的行人对他视而不见.
希望
1998年的冬天,西拉市到12月底还没有下过雪。好像1997年也是一直到开春才下了一场小雪,刚落到地上就化掉了,很没有味道。
这天下午6点30分左右,牛晓咏走出了盛事广告公司的门。临出门和广告策划巨小姐握别时,牛晓咏的大拇指和其他四根手指相对着往中间紧了一下。两只手分离的那一刻,牛晓咏感到巨小姐中指的指尖在他手心上抠着划过,有些痒,他没敢看对方的眼睛。
天开始暗了下来,干冷的风追逐着尘土在街道上窜来窜去,他整了整领带,竖起了棕黄色风衣的领子。抬头的时候,他看见城墙的一个垛口上栖着一个乌鸦和一只麻雀,在风中瑟瑟发抖,样子怪怪的,他冲着它们笑了一下。
不远处一幢楼的某间屋子里,李鄂新又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感觉有点反胃,就连忙关掉机子,捂着嘴给自己倒了杯水,在他躺在床上舒展开身体的时候,手机响了,
李老爷,今儿咱吃个啥呀?手机里传来牛晓咏略带兴奋的声音,
哦—是牛老爷,那今儿咱就吃个鸡吧。李鄂新缓缓地答道.
吃啥? 牛晓咏又问
大盘鸡! 李鄂新没好气地说.
嗳你这个---- 牛晓咏笑着骂了一句.
晚上8点钟的时候,他们出现在一家大盘鸡店里。吃饭中间李鄂新问牛晓咏,
你今天怎么有兴致,肯约我出来了?
媳妇回她妈那去了,他妈的,终于可以歇歇了,刚做了个片子,有点小钱,约你出来喝个小酒喽。
李鄂新看了一眼盘子里的鸡肉,又看了看牛晓咏说
我怎么觉得自己跟个小姐似的,你有空了就找我玩玩,我找你的时候连电话都不回。
你看,你看,我不是忙吗,媳妇又看得紧,好不容易晚上才能出来一回,等你结了婚你就知道了,跟以前是比不成喽。对了,待会儿去哪喝酒,有什么好地方? 牛晓咏说。
李鄂新一直紧绷着的脸缓和了下来说,
那就去硬汉吧,我最近常去那儿。
硬汉是个什么地方?
李鄂新来了一点精神,滔滔不绝地讲开了,
那是家新开的酒吧,老板叫燕英,人很爽,上次跟我喝酒喝吐了,就直接吐在脚边,连嘴也不擦,接着又和我碰杯。他是美院雕塑系毕业的,前几年辞职开了几家硬汉用品商店,专卖一些奇型怪状的男性饰品,最近又不知从哪拉了几节火车厢拼成了一间酒吧。他曾经为了追求一个哈萨克族女孩跑到哈萨克牧区呆了两年,我跟他聊说你在那儿一天干什么?他说,他早上牵着马出门,走一上午,碰见一个牧人,他说你好!朋友!那人也说,你好!朋友!俩人拥抱一下,喝酒、吃肉、聊天。晚上他就住在那牧人的帐篷里。第二天早上,他又牵着马往前走,快到中午时又碰到一个人,他说,你好!朋友!……。想想看,人家那种状态,再看看我们,唉----。
牛晓咏吃着鸡耐心地听他讲完,抹了抹嘴巴道,
既然你说不错,那就先去看看吧。
快9点时他们出现在硬汉酒吧里,在晃动的人影和喧闹的音乐声中喝着啤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牛晓咏眼睛不时停留在酒吧里那些奇形怪状的陈设上。
一个头戴贝蕾帽,上身穿军装,下身着一条血红色裤子,约摸有三十五六岁年纪的男人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李鄂新忙站起来给牛晓咏介绍说这就是燕英,牛晓咏站起来和燕英握手的时候朝他脸上看了一眼,吓了一跳,只见这个留着切式胡子的人鼻青脸肿、口歪眼斜,眼角的一块淤青上还在隐隐地渗出血来,李鄂新也注意到了,等他坐下来忙问是怎么回事,燕英勉强笑了两声说,
前天晚上客人很多,其中有两桌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人少的那一桌是十几年前号称‘南郊八兄弟’中的三个,五个人的那桌也是原来北郊很有名气的几个闲人,我觉得有点奇怪,这些老流氓现在很少出来了,那两桌人中有几个互相认识,后来就坐到了一起,喝着酒闲聊,说着说着就为当年的一件什么事情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动了手。我一看不对,连忙赶上去连拉带劝,劝了半天才拉开,他们分开坐下继续喝酒。人少的那帮显然吃了亏,其中就有人打了个电话,不到十分钟推门进来了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我一看原来是南郊八兄弟中的老大,那人一声不吭地走到五人那桌跟前,将他们一个一个拉起来,一人给了两个大嘴巴子,那几个人全被镇住了,居然没有一个人敢还手,那人打完了以后,看着两桌人说,这事,就这样了。说完扭头就走了。那两帮人随后也走了。那五个人不敢找‘南郊八兄弟’的事。就迁怒到我的身上,说我拉偏架.昨晚找了两个省摔跤队的,把我骗到酒吧的后门,二话没说就动了手,拿我出了口气。妈的!下次他们再来我的酒吧,我叫人用火枪把酒吧封了,一个也别想出去!
李鄂新听得血脉有些贲张,心想,这种场面这年头很难见到了,便有些后悔自己昨天晚上没有来,错过了好戏,他忙对燕英说,
下次他们再来记得给我打电话.
没问题.
说完这句话燕英情绪低落了下来,他环视了一下酒吧,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牛晓咏说,
你们俩慢慢聊,我就不陪你们了.
说罢站了起来,李鄂新见这种情况,也不好多说什么,跟着站了起来,拍了拍燕英的腰说,
那你好好休息吧。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燕英应了一声,坐到吧台边上去了,看着燕英离去的时候李鄂新突然想起来,过两天,过两天我很可能就不再西拉市了,实在有些烦这个地方了,李鄂新重新坐下,牛晓咏冲他坏笑着用新疆话说,
你好!朋友!
李鄂新有些尴尬,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
他们并排坐在一张桌子边上,另外一边空着两个座位,接下来的时间,每当门口有结伴而来的两个女孩进来的时候,他们都不免望上一眼,希望她们能坐在对面的位置上,但是没有,侍者好象总能在拥挤的酒吧里给这些姑娘们找到也许是更合适的位置。当然,他们是有机会坐过去的。但他们懒得动。在渐渐漫上来的酒意中间他们还是感到了有些索然无味。
我看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牛晓咏说。
好吧.
李鄂新站了起来.李鄂新朝吧台那边看了一眼,看见燕英和一个女老外聊得正欢,李鄂新就没有过去告别.
他们一人咂着一只女神牌雪茄拐到了东大街上,李鄂新感到一股又酸又冷的气味冲进了鼻孔,他拿开雪茄,鼻子抽动几下,仔细辨认了一番,发现那是一股腐败泔水的味道,李鄂新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这时一阵风吹过来,大街上扬起的尘土迎面朝他们扑了过来,他俩忙蹦跳了几下,躲了过去,李鄂新一边拨拉着头发一边想,这个城市真是他妈的太脏了,又干又脏,要是下一场雪就好了,这鬼天也该下雪了呀。这样想着,他就站在了路边扫成一堆的垃圾旁四下望了望,四周景物的色彩都很黯淡,闪烁的霓虹也不能使它们显得亮丽。他又抬头看了看天,灰黑色的夜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他低头想了一会儿,咂了咂嘴巴问牛晓咏,
你看今天晚上会不会下雪呀?
我想有可能会吧,白天阴得挺厉害,又这么冷.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牛晓咏边说边裹紧了风衣。
不知道,身体里有甚么堵得慌,要是今天晚上下点雪就好了,可是----.
说到这里,有一个想法从李鄂新的脑子里闪了出来,使他为之一振,他对牛晓咏说,
要不,咱们去问问别人吧?
牛晓咏就李鄂新的提议思索了片刻,
那就来个新鲜一点的问法吧,去酒吧里只问女的,怎么样?
牛晓咏说着向李鄂新挤了一下眼睛。
好,就这么弄!李鄂新高兴地回答道。
他们沿着街道朝一间酒吧走去,刚进门,就有一个推销啤酒的小姐满脸笑容迎了上来,那女孩的头势很奇怪,一根棍也似的辨子从后脑斜翘
上去,像一柄木勺捅进了脑子里,牛晓咏没等她开口就问,
你好,女士。你觉得今天晚上会不会下雪呢?
笑容在女孩脸上僵了片刻,但随即又绽放开来,
不会的,怎么会下雪呢?先生,您真会说笑话。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新推出了一种鲜干啤酒,味道不错,两位坐下来尝一尝吧!
牛晓咏正想搭话,李鄂新一把拉住他转身就走,李鄂新忿忿地想,要是你说会下雪,我们自然会在这喝酒的,傻叉!
他俩刚走到街上,便有一个小伙从街角转出,迎着他们走来,那人穿得挺整齐,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刚进城不久。他走到他们跟前时,碰了一下牛晓咏的手臂,神秘地对着他的耳朵说,
嗳,日人不,我带你们去个地方,便宜地很!
牛晓咏打了一个激灵,忙说,
那家伙悻悻地瞪了牛晓咏一眼,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转身就走,李鄂新很生气,
你嘴里说啥呢!
说着就要追上去揍那家伙,被牛晓咏笑着拽住了,
算了,算了,那是个傻叉。
这件事使两人的心绪稍受影响,但他们还是坚持又拜访了两家酒吧。
他们没有在那两间酒吧里喝到酒,因为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不会下雪!
李鄂新想像着他们很倔强,沿着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一家酒吧一家酒吧地问了下去,他们用去了很长时间。当走到街道尽头的时候,他们累了,相互依靠着在下沉式广场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抽着烟,一言不发。
天已经快亮了,静冷的夜晚开始有了些动静。这时,脸上冰凉的感觉让他们清醒过来,他们抬起头,漫天的雪花正纷纷洒落,他们用手摸着脸,像孩子一样对视着笑了起来……。
但他们没有那么倔强,李鄂新想,人怎么可能有自己想像的那么倔强呢?他们又拜访了一家酒吧之后,对这种方式已经感到厌倦。他们折回身子朝着和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现在他们已经过了大差市十字走上了和平路。
李鄂新和牛晓咏正往前走着,他突然看见一个伸出右手的黑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牛晓咏靠近。牛晓咏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了半步。那是一个容颜苍老,衣衫破烂的女人,在她的右手将要触及牛晓咏的时候,李鄂新出于保护朋友的目的大喝了一声:
干什么,滚开!
那一声在寂静的街道上非常有威慑力,老妇人在这种威慑力下后退了几步,他们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只不过是个讨钱的乞丐而已,那女人停了一会儿,看李鄂新没有再喊叫,就又伸手凑上来说,
行行好,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
牛晓咏定了定神说,
那先问你个话,你说今天晚上会不会下雪?
那女人一脸困惑,抬头看了看天说,
下雪?恐怕不会吧?
牛晓咏当即把脸一沉,指着几米外停着的一辆打开后盖的警用面包车说,
去!自己先到那车上呆着去!
那女人回头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得飞快地跑开了。
俩人哈哈大笑,在笑声中,李鄂新想起了他们共同的朋友、嗜酒如命的马龙说过,人喝酒喝到一定程度以后会进入一个与平时不同的现实世界。他还举了一下醉人坠车,虽疾不死的例子,他说实际上那个醉人并没有真的喝醉,他只是喝到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度上,在这个度上,他和周围现实世界原本生涩的关系得到润滑,因此会碰到一些奇怪的人和事,当然,人会不会喝到这个度上,人在这个度上会持续多久,就不好说了,因人因时因地因酒而异。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喝酒吗,那是因为我迷恋这个度,迷恋到了这个度上所发生的一切。虽然不一定每次都会达到,但总是会有的。
李鄂新想,他们今天恐怕是快喝到马龙所说的那个度上了。可惜马龙最近出差了,他要一起来就更好了。
李鄂新把他的这些想法告诉了牛晓咏,牛晓咏说,
要真是像他说的那样的话,我们这个晚上看来不会无味地虚度了。
李鄂新看了看手表,午夜已经开始降临,他轻轻出了口气,据说这座城市有七百万人,我怎么感觉不到呢,小时候呆在只有两条街道的小县城里的时候,倒觉得周围的人蛮多的嘛。他又想到,呆会儿还得回自己那间冰冷的小屋里,面对冰冷的电脑,心情就有些抑郁,不想回家那只有继续泡吧了,李鄂新想现在对他们来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和牛晓咏对视了一眼,就近朝路边的感觉酒吧走去.
感觉酒吧在午夜时分显得温暖、安适。正在播放着爵士乐,鼓点的节奏缓慢,人却不少。他们找了个地方坐下,牛晓咏抬手叫了一打啤酒.两人碰了一下,李鄂新扬起头大口地吞下冰凉的酒液,看见瓶中的酒在急速地进入他的喉咙时飞快地向上泛起白色的泡沫,在略微的晕眩中,他体会到了些许快感,
牛晓咏起身朝卫生间走去.牛晓咏拉开门从通往卫生间的过道出来的时候,突然看见他的妻子和一个男人正默默地坐在吧台的一角。牛晓咏拉门的手垂了下来,门关上了。牛晓咏面对那个淡黄色的平面,呆住了。停了几秒钟,他用手使劲地挠了挠头,又揉了揉眼睛,拉门走出来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当他再向吧台那里看时,俩人已经不在了。刚才的位置上,一群人正围观两个显然已经喝多了的男人在玩筛盅。
不可能,刚才还看见他们在那里,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难道是我自己看错了,或者他们看见李鄂新以后躲开了?
你刚才有没有看见我媳妇坐在吧台边上,嗯----和一个男的?
牛晓咏碰了碰李鄂新,轻声问.
李鄂新回过头朝吧台那边望了一眼,
没有啊,这怎么可能,你不是说她回她妈那去了吗,你怕是眼花认错人了吧。
哦……。
牛晓咏不做声了,两人默默地喝着酒,桌上的酒瓶很快就空了一大半,酒快喝完的时候牛晓咏的手机响了.
牛晓咏听见了手机里传来的巨小姐的声音,听上去懒洋洋中透出异样的亲密,显然也是喝了酒了。她问牛晓咏,
你在哪里呢?
哦,我在感觉酒吧喝酒呢。
牛晓咏有些惊喜
好啊,我半个小时以后到,怎么样?
嗯,你可得快点,人家等着你呢。
没问题,待会见。
牛晓咏挂了电话对李鄂新说,
我有点事,得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改天再约.
李鄂新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冲牛晓咏笑了一下,
机会难得,也好,那就一起走吧.
牛晓勇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穿上外衣朝外走去,牛晓咏推开酒吧的门,街上的灯光照着他们,他们眼睛发红,他们脸色惨白。
临上车时,牛晓勇拍了一下李鄂新说,
早点成家吧,一个人过久了也没意思.
李鄂新没有答话,用力将牛晓咏推进了车里.牛晓咏直奔1+1迪吧去了,等他去得远了,李鄂新转过身一个人沿着和平路不紧不慢地朝硬汉酒吧遛达过去。他努力挺直上身,但看上去不免还有些摇晃。
几乎在牛晓咏见到巨小姐同时李鄂新走进了硬汉酒吧,硬汉酒吧的客人已不太多,零零散散地坐了几桌,在酒吧靠近后门的右边坐着三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打扮前卫,有一个留着长头发,他们的桌上已堆了不少空酒瓶。李鄂新径直走过去在他们旁边的桌子边坐下,要了三瓶大瓶啤酒喝着,李鄂新看着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觉得有点奇怪,有什么事会那样高兴呢?燕英靠在吧台上一个人喝酒,正往这边望着,看见李鄂新他抬手打了一个招呼但并没有坐过来的意思.李鄂新很快喝完了两瓶啤酒,觉得身体里依然有什么东西堵得慌,他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站起身走到邻桌那个长头发的跟前问道,
哎,你说今天晚上会不会下雪?
长头发眉飞色舞地对另外两个人讲得正欢,
我二话没说一脚就踩了上去-----
这句话猛然间被李鄂新打断使他显得有些愠怒,
下雪?你有病啊你,下不下雪关我屁事。
长头发的答道,其他俩人也面带嘲讽地看着李鄂新,其中一个还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李鄂新没有听清.
李鄂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慢慢掏出两根烟点上放在嘴里猛吸起来。他的面前顿时腾起一股浓浓的烟雾,吸到第四口的时候李鄂新重新站起来到长头发的面前,他先抬起右脚踩住长头发的小腹,在他脸朝后仰地一瞬间将两根烟头对头准确地塞进了长头发的耳朵眼里,然后退后两步站住看着他,长头发惨叫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来然后又双手捂耳蹲下,另外那两个人看着同伴的样子惊呆了,他们慢慢扶着椅背站起来转而愤怒地盯着李鄂新.
酒吧里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李鄂新身上,一只苍蝇不合时宜地从李鄂新眼前迟缓地飞过,他伸出右手在眼前拨拉了一下,随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对,我是有病,给我治一下吧?
李鄂新为这句话辅助性地摊开了双手
长头发没有表态,长头发痛得歪倒在了地上,李鄂新从他身上抬起目光来回盯视另外两人,那两个人也不回答,李鄂新急切地和他们对盯两个来回之后那两个人的目光软了下来,他们对视一眼扶起受伤的长头发往外走去.李鄂新对这时走过来的燕英说,
不好意思,我有点多了,他们要找事的话,你给我打电话。
燕英说,没事的,几个小毛贼我应付得了,你走吧.
李鄂新不再说什么抓起剩下的那瓶啤酒走出了酒吧的门。
李鄂新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儿后在一棵树旁站了下来,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抱着肩膀的抬头看了好一会儿天,他的身子晃了几下,他等它稳定下来,继续往前走去。
这时牛晓咏和巨小姐进入了了一家酒店的房间里,巨小姐已醉得不成样子,牛晓咏用臀部朝后一顶撞上门,两人手忙脚乱地替对方脱光了衣服然后连滚带爬的进了卫生间,其间牛晓咏差点滑了一跤,两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在一家便利店的门口,李鄂新看见一个黄头发的女孩站在那里垂着头,有点眼熟,李鄂新晃了过去,那女孩抬起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扭头就跑,李鄂新说我正想问你话呢,你跑什么跑,说着便往前追了几步。这时一辆面包车不知从什么地方开了过来,车上跳下三个表情严肃的黑衣人,什么也没说扑上来将他们一起带上了车,李鄂新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莫名其妙地坐到了车上。
车开动的时候,李鄂新的脑子混乱不堪,急速地转不起来,他只想到了一点,我现在处境很危险,我被人抓起来了,我一定得逃,不逃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我一定得逃!
坐在车上处于巨大恐惧之中的李鄂新一动也不动,车里光线很暗,看不清其他人的表情,只有对面女孩的眼睛间或在亮亮地一闪,没有人说话.没过多久,感觉到车停了,车门一开李鄂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猛地冲了出去,顺着大路逆行方向发足狂奔,李鄂新跑得快极了,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见马路两边两条明暗不一的光带迅疾地旋转成两个巨大的火球朝他身后掠去。他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呼喊,
快跑呀!只要他们抓不住你,你就安全了!
快跑啊!!再坚持一会儿,你就安全啦!!
他跑进一条黑暗的巷子,毫不减速又拐进了另一条巷子,他再拐再跑,拐得越多越安全!不久他就窜到了一条巷子的尽头上了大路,回头看了一下没有人追上来,他提了一口气又加速前进。
他看见前面有一扇门,他推开门钻了进去,这里的情景好像有点熟悉熟悉就好熟悉代表着安全他又推开一扇门门里有灯光有灯光还不够安全他推开第三扇门眼前突然完全黑暗了,他轻轻用脚关上门在黑暗中摸索了个地方坐下来,他坐在那里,浑身抖动不已,大口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听听外面没有什么动静,李鄂新笑了,心想这下我安全了,心一宽,向后一靠,觉得非常疲乏,就把眼睛闭上想休息一会儿,迷迷糊糊中他能感觉到背后有点硌,但这并没有多大影响.
此时牛晓咏正在进入巨小姐的身体,巨小姐大叫了一声,把牛晓咏吓了一跳.连忙伸出左手去捂她的嘴,结果又从她的身体里滑了出来.巨小姐格格地笑了起来,牛晓咏有些气急败坏地说,
求你了,小声点,全西拉市的人都听见了.
三名和平门治安办的联防队员和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在硬汉酒吧一名侍者的指引下找到李鄂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酒吧贮藏室的一箱百威牌啤酒上靠着一堆空酒瓶睡着了,李鄂新被摇醒后,揉着酸涩的眼睛问面前的几个人,
你们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想问你几个问题.警察说.
他们带着李鄂新往出走,警察拉开贮藏室门的,李鄂新扫视了一下空荡荡的硬汉酒吧,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他朝依然坐在吧台边上的燕英看了一眼,燕英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头转向了一边.
在和平门派出所录口供时,坐在他对面的是那个在硬汉酒吧抓他的警察,李鄂新担头看了他一眼,这才发觉这个警察长得居然很像他的朋友马龙,这让他多少觉得有些滑稽,刚进来时紧张的心情略微缓和了一些。
那警察清了清嗓子问道,
半夜两点在大街上追着一个女娃跑,想想这是什么行为!说!你想干什么!嗯?
我没干什么啊,我只是想问她一个问题,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就开始跑了,我想追上去问她,就追了几步。
问问题,问什么问题?
嗯——,今天晚上会不会下雪。
会不会下雪?你脑子里进水了呀你!
接下来,基本上已经清醒过来的李鄂新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当然,他适当地遗漏了一些情节,警察认真地做着记录。表情已不像刚开始那么严肃了。录完口供,他让李鄂新看了一下,李鄂新匆匆扫了几眼,便在上面按了手印。警察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又递给李鄂新一支,等他点上,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李鄂新说,
算你走运,那女子大概脑子里有水,一问话光笑,问也问不出来啥。要碰上个灵醒的,告你个强奸未遂,你就麻烦了。以后要注意,严打期间,晚上不要出来胡跑。听见没有!行了,你可以走了。
李鄂新感激地答道,是是是,给你添麻烦了,你看你们这么晚了还在工作,真够辛苦的。
没啥,习惯了。
临出门时警察拍了拍李鄂新的肩膀说,
跑得可真够快的呀你,他们三个人都没有追上。
李鄂新打了个哈哈,心说,可惜跑错了地方。这时他才突然感觉到浑身疼痛不已,好像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被拉伤了。抬手一看,右手腕内侧被车门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上面的血已经凝固了。他想,这大概是我一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了,我怎么会跑得那么快呢?
李鄂新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在不远处的一栋居民楼里,牛晓咏从熟睡的巨小姐身边坐了起来,他有些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他抬起右手,表上的时间是5点24分,他点燃一只烟走到窗边,揭开了窗帘一角,漫天的大雪正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李鄂新呆了一下,他拍拍身上的尘土,迅速拦了一辆出租车.
在回家的路上,李鄂新望着车窗外密集的飞雪想到了牛晓咏,不知道他睡了没有,今天晚上真的下雪了,今晚他们一直这样盼望着来着,不知现在他是否在看着这从黑暗天际飘下来的美丽花朵,这来自天空的奇迹,他突然想起了不久前曾给一个女孩念过诗,还有和她说的那些话。他顿时感到那股今天晚上在他一直在他身体里堵着的东西一下子窜了上来,迅疾溢满了眼眶。
司机放慢了车速,扭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
嗳,伙计,你咋咧,你哭啥哩嘛?
没什么,你停车吧.
李鄂新掏出十块钱递给司机,然后下了车在雪中向前走去,一辆面包车在他身后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了五个人,其中一个长头发的从额头向下经双耳缠了一圈纱布,样子怪怪的.他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冲着李鄂新的背影呼喊,
神经病,老子给你治病来了!
他的声音在密集的雪花中努力地朝李鄂新那边传过去,五个人影也紧跟而上,这时候,天基本上快亮了.
忏悔
那一天下午
我叫孙恩,叫孙恩的下午三点起床后觉得这一天和逝去的那一天有些不同,但到底不同在那里眼下还看不出来。
我坐在沙发上喝茶抽烟,穿一件淡绿色带流苏紧身毛衣的离倩在厨房里热情洋溢地煮着年糕,年糕我固然很喜欢,但对煮年糕的人心里却多少生出了几分厌恶,姓什么不好,干吗姓离,有点讨厌。离倩端上了热气冒出的煮年糕,
快点吃吧,吃完了得去买东西,快四点了。
我说,你干吗姓离呢?
那姓什么好,你想一个吧。
我停勺想了一下,姓钱如何?
钱倩嫣然一笑,转身进了厨房。
那一天前一天的晚上
十一点多钟我们从歌厅里出来得时候,刘胖子拉我走在后面说,
你怎么找了个小姐做女朋友?
怎么,不可以吗?
我不快道。
刘胖子看了一下我的脸接着说,也不是不可以,老实说吃饭的时候我还没觉得,一到歌厅就显出来了,想是职业习惯吧,对男人热情的方式不对头。自己朋友无所谓,人多的话你面子上恐怕不好看。
我看了一眼走在前面正和刘胖子的女友说笑的离倩,
知道了,我还以为你们看不出来呢,她现在已经不做了,现在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
那就好,刘胖子沉思了一会说,总之以后别带她到歌厅这种地方来,恐怕她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
明白了。
那一天晚上
我和钱倩买完东西天已经黑了,大雪纷扬着落了下来。我们匆忙拦了一辆车赶往她妹妹租住的房子。到了地方房子却没有人,房东老太太看见我们忙迎出来嘴里叫着,
生了!生了!下午去的医院,是个大胖小子,你们还不赶紧去医院!
钱倩拉着我就往外跑,我有些不情愿地拧了几下手臂说,
急什么,反正已经生了。
离倩扭过头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你不是说过你不在乎这些吗?
我是说过不在乎,我现在说的是不用急,走啦,瞪我干什么?你妹妹也真是的,做掉就完了呗,这样的孩子养大你怎么给他说。
离倩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什么怎么说,说是你的不就完了呗。
我靠,我靠,真不知道你们脑子里想些什么。
快点!离倩拉着我钻进车里,出租行驶的时间里她紧靠在我胸前一副甜蜜的样子
孩子很好,虽然有些皱,但眼睛大大的,看上去很健康。母亲的表情喜悦而茫然,我很佩服她,毕竟才十九岁,胆敢在如此混乱的世界上生下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我很替他们担忧。我把我的担忧在走廊里告诉了离倩。离倩说,
没爸爸又怎么了,我和妹妹就是我妈一个人带大的,没有你想得那么难,你回去吧。
我蹲在地上不再出声。
后来
那一晚之后不久我们就分了手,那一晚下着大雪,因而印象深刻。那是1995年冬天,我二十一岁,刚参加工作在一家杂志社作校对,那时的我尽管对眼前的很多事都无法应对,但觉得以后的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然而情况却没有我预想的那样朝着合理和均衡的方向发展,几年下来再也没有交到什么地道的女朋友,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日子却越过越见难。好吃的煮年糕再也没尝到过。
我们分手后,离倩从我那里取自己东西的时候留下过一张字条,钥匙底下压着的字条这样写到,
现在开始讨厌你了,你和他们差不多。
知道离倩重操旧业是刘胖子告诉我的,
那天和几个伙计去歌厅玩,看见她了,哼,装作不认识我,我叫她坐了我的台,她说她是浙江绍兴人,刚到西拉市不久,小姐就是小姐,嘴里没实话,她是绍兴人么?
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对了,我叫她你介意吗?
我有什么介意的,她现在和我没关系。我说。
唉,那就好,当时我喝得也有点多了。刘胖子叹了一口气。
再见到离倩时已是2000年的初春,我刚从一家报社辞了职,一天正在街上闲逛。看见对面走来一个女孩手里拖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穿着一件淡绿色带流苏的紧身毛衣,样子怪怪的。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女孩正是离倩。我们便在街边聊了起来,无非是最近干什么在哪住之类的,聊天时我注意到小男孩眉目很清秀,一副机灵的样子,但整个人却显得局促不安,脸上不时露出急躁的神情。离倩注意到我老看孩子便笑着说,
毛衣是我那件改的,哼!开始还不肯穿,嫌不好看。就是下大雪那天生的那个,叫离雪珂,过得快吧,都快五岁了。
离倩转过头对孩子说,快叫叔叔,你生的那天叔叔来看过你的。
孩子犹豫了一会,终于不情愿地小声叫了一声。
看得出孩子不怎么喜欢我,这使我心里突然觉得很难受,忙转过脸对离倩说,
名字是你起的?
离倩高兴起来,
电视剧里听到的,查字典来着,怎么样?还不错吧。
蛮好,蛮好的。
我们的谈话就此打住,沉默了片刻,我们便在有些兴高采烈的春日人群中分了手,临别时我伸出手摸了一下孩子的头,孩子扬起脸看了我一会儿,旋即浅浅地笑了一下,拉着他姨妈的手走掉了。我目送他们消失不见了,转过身沿着春天的大街继续走下去。
惩罚
马龙和女友分手后的那段时间悲伤得有些手足无措,有个懂《易经》的朋友在安慰完他之后又加了一句。
你的一生里将没有婚姻!
说完这句话,朋友慢慢咽下一口啤酒,并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的泡沫。
二十五岁的很多黄昏和夜晚在马龙的记忆里晦暗阴冷,带着一种魔幻的气息。在单位吃过晚饭之后,马龙便开始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漫无目地的穿行,走累了,就停下来打电话约那些屈指可数的朋友一起喝酒,喝酒的时候,他们会谈各自看过的片子和读过的东西,当然还有女人。最后昏昏沉沉地回家睡觉。
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很久,朋友们随着年岁的增长,一个个陆续结了婚有了孩子,再约他们出来就有些不方便了。
马龙二十七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每个周六晚上都会去一个叫兴隆饭店的地方,那个饭店九层有一个二步舞厅,是西拉市众多二步舞厅当中的一个。马龙先在大街上闲逛,然后在熄灯舞开始之前赶到那里,时间大约是晚上9点45分左右。马龙赶到那里,喧闹的迪斯科已接近尾声,马龙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中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用眼睛开始搜寻。寻找那些年纪在三四十岁左右,身材高挑,面孔柔和的女人,在这方面马龙天赋异禀,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需要、也对自己有所需求的人,然后马龙会走上前去,礼貌地对她说:
你好,我可以请您跳支舞吗?
女人盯视他一会儿,随即一笑便和马龙携手进入舞池当中,马龙长着一张还算讨人喜爱的英俊面孔,又比一般二步舞厅中的男人有礼貌,从不生拉硬拽,而且对对象的判断比较准确,所以很少会遭到拒绝。他们一起缓缓地步入黑压压的人群,灯光这时已完全熄灭了,互不相识的男男女女看不清对方的脸,却搂抱得很紧,体味着与陌生异性亲近所带来的新奇与刺激。跳舞是让两个异性肉体产生接触最正当快捷的方式。陌生男女们在这里很快变得熟悉。
有时候马龙也会找不到舞伴,那他就摸黑找个地方坐下来,吸上一支烟,静静地注视着一大群污浊的人流在面前缓缓地移动。到这里来的人只跳二步,欢快的曲子响起来的时候,他们呈逆时针方向运动,形成一个圆圈,男女们或并排,或面对面一步步行进,当他们并排前进的时候,像是俩人合推着一辆小车,他们踮起脚一扭一扭地推着小车,从容地赶往某一个并不存的集市,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但实际上他们的感觉很好。因为步代是前脚掌着地,在地板上赼着滑行,因此跳此种舞又叫搓二步。慢曲子的时候灯光暗下来,马龙几乎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人群移动得很慢,在场子中心纠结在一起,黑压压的一团,当然他们的感觉会更好。
但马龙来此的目的还不仅仅限于这样。他有更深入的问题需要解决。他会把和自己跳舞时互相感觉都不错的女人领回家,把关系终结在床上。那些和马龙上床的女人都是些已婚或离异的女人,马龙不去找未婚的年轻女子,因为马龙知道她们对男人要求很多,她们有权利这样要求,因为她们年轻、漂亮、而且未婚,她们会要求你这,要求你那,她们有时候并不是把感情放在第一位来考虑的,那样会让马龙觉得很累.再说了,马龙想自己到头来是结不了婚的,也不想害谁和耽误谁,不想和这个或那个谁谁再谈恋爱,反正那时马龙就是这么想的。而经常去二步舞厅的那些女人不同,她们年轻时已按照现实的标准向现实妥协过了,在现实中已有所斩获,现在他们已已婚或离异,生活相对比较安稳,这时她们觉得生活中最缺乏的乃是男女之间的情感和刺激。所以她们当中的一部分才来到二步舞厅这样的场所来寻求这些,二步舞厅是此等场所中的最佳场所,它安全、方便、快捷。但是这样做会带来些许的罪恶感,罪恶感这劳什子或多或少总是会有的,干这等事要想去除罪恶感势必是不太可能的,但他们自有减少其的方式。
那些和马龙跳过舞的女人在同马龙上过几次床之后,就很快消失了,马龙这方面的原因是他从不留她们的联系方式,只把自己的传呼号留给她们,且用假名例如王长水之类的,交往中间也很少谈及个人的什么情况,总之交谈是很少的,因为马龙觉得无此必要,对方大概也这么认为吧。她们不再给他打传呼,也就联系不上了。但奇怪的是,她们消失之后,马龙无论是在二步舞厅或其他任何场所都未再见过她们,已婚的也许觉得外面这种有些刻意的艳遇也没什么意思,又重新回到丈夫身边安份地过日子了吧,离异的重又嫁人或在另外的什么场所找到了安慰?马龙不得而知,也不愿去想,马龙现在只需要肉体和些许的感觉,所以来这个地方找年纪大一些的、不再对偶遇的男性有过多奢望的女人,她们会帮马龙马龙也会帮她们解决问题。
马龙二十七岁时,有很多周末就是这样度过的。
马龙的一个已育有一子的朋友对马龙说,
不错,我是经常去找小姐释放一下,但我只对老婆才讲感情,我是身上脏。可你呢?整天去什么二步舞厅,你让那些老女人在跳舞时对你产生好感,然后和她们上床,你利用她们的情感,你是心理脏!
说这些话时朋友有些激动,把杯子敦在了桌子上,甚至有一些啤酒漾了出来。
这一年的春天,马龙刚刚第三次新婚不久的父亲一个人从深圳来看马龙。当再次看见他洁白的牙齿和灿烂的笑容时马龙想,
他结过太多的婚,甚至把属于我的那一次也使用了。
当然,这个想法不太好。
父亲有个习惯,就是几乎天天去跳舞,十几年不间断。据他自己说是为了锻炼身体,不过到也是他都五十多岁了,身材依然保持的很好。老同志的舞跳得确实是可以的,什么国标、三步、四步,样样精通,二步更不在话下。父亲的舞功马龙是领教过的,马龙记得那是自己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去看他,正好赶上父亲的单位举办舞会,父亲便硬拉马龙一块去。马龙那时还是个差涩的少年,死活不愿去,父亲当时大概抱着培养儿子某种能力的想法吧,硬是把马龙拉进了舞场,好在是单位举办的舞会,人并不太多,马龙红着脸在父亲的带领下跳一种叫做水兵舞的舞蹈,那是一种虽简单易学但却带有大量高速旋转动作的双人舞,马龙在父亲有力手臂的带动下快速地转着圈,马龙觉得四周的景物和人都在加速地旋转,自己仿佛慢慢地脱离了地面,绕着父亲飞了起来,感觉委实很美妙。一曲下来,马龙已是气喘吁吁,头晕眼花,险些要晕到在地,而父亲却脸不泛红气不长出,依然灿烂地笑着,说了一句你休息会儿,便转身和单位的女同志跳舞去了,这是马龙和父亲唯一一次一起跳舞。
例行吃过见面饭后,父亲照例提出要去跳舞,问马龙知道不知道近来西拉市那有舞厅可去,马龙随口向父亲推荐了那个地方,但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老同志兴致很高,问马龙去不去,马龙说自己还有事,再说对跳舞也提不起来兴趣。父亲便一个人出去了。父亲走后,马龙突然觉得有些郁闷,便从冰箱里拿出啤酒独自喝了起来.
晚上早些时候,父亲回来了,回来的父亲表情有些严肃,沉默了半响对马龙说,
想不到西拉这个地方比深圳还开放,我和一个女的跳了几支舞,未了她要跟我一起回来,我连忙说不行,我和儿子住在一起……。
这是一座淫荡的城市,那是一个淫荡的场所。
父亲听完也笑了,笑得有些勉强,但没有再说什么。第二天一早父亲就走了,按照惯例马龙是不送的,马龙也就没有起来。
马龙的生活基本说是比较自由的,一切由他来安排,一成不变的只是每个周五下午再婚不久的母亲都会来给马龙做一顿午饭。说实话,每当这顿丰盛的午餐摆上来的时候,马龙都没有胃口。马龙对她表达情感的方式和她对自己生活的干涉感到厌烦。她一生中丈夫角色大部分时间的不在场使得照顾和关心马龙成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不是马龙坚决抗议和反对,她会天天来做饭的。每次她来都会把马龙的生活方式批驳一番,然后就是催马龙结婚,接下来便拿出某个女孩子的照片给马龙看。马龙从内心对她这种做法感到厌恶,马龙也曾试过努力改变这种感觉,但这么多年来无济于事。
几乎每个周六马龙都会去那里,去之前,马龙会喝点酒,和马龙有过一手的女人对马龙说过,在夜晚喝过酒的马龙神采奕奕,充满激情,魅力无法抗拒,和第二天从疲乏中醒来颓丧的马龙判若两人。马龙在那里屡屡得手,有时是当晚,有时顶多两三天,马龙就会和她们把关系终止在床上,但也有一次例外。
那天晚上,马龙因为和单位同事喝酒去的比平时晚了些,他踏进舞厅时,慢曲子的乐声已经响起,灯光也完全熄灭了,一时间马龙站在黑暗中有些不知所措,他怔了一会,试着挪动到舞厅周围的椅子上坐下,他刚挪动了两步,便感觉碰到了一个人身上,是女人,通过手感和嗅觉一辩认即知。马龙因为喝了酒,动作有些大,他连忙把左手一伸,恰好搭在那女人的腰上,右手抬起,便和那女人的手合在一起,对于经常去舞厅的人来说在黑暗中做起这些动作来毫不费事,两人一拍即合旋即向舞池中央移去。马龙因为喝了不少酒,吃完饭就直接来到这里,就没有像往常那样说点什么,女人也一言不发。他们很自然地搂抱在了一起,随着音乐移动着脚步,马龙明显感觉到她的胸部下心脏跳得很厉害,呼吸有些急促。马龙觉得有些奇怪,
跳熄灯舞也用不着这么紧张嘛。
马龙便带有安慰性的把她的身躯搂得更紧了一些。
这一晚的舞厅好像特别地黑暗,往常跳熄灯舞时舞厅角落里总有几盏小灯还亮着,跳舞时虽然看不清对方的全貌,但俩人近距离搂抱在一起,对方面孔的轮廓大致还是能看得出来的,马龙看了一下对面,又环视了四周,眼中竟然什么也看不见,唯有舒缓的音乐声从舞厅尽头的一个角落慢慢传来,这是一种伸手在眼前也一无所见的黑暗。马龙心想,
难道是停电了不成?但为什么乐声没有停止,是舞厅对熄灯舞的灯光做了如是的调整?有点怪,原因不得而知.
但这个念头一闪即过,马龙因为酒精的关系,脚下一软,完全扑在那女人的怀里,好温暖的怀抱啊,马龙闭上了眼睛,感觉确实不坏。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马龙能感觉到她温热丰满的身体和身体上散发出来的成熟女人的气息,马龙的胸脯挤压在她的乳房上,马龙的脸从左侧贴近她,她脖颈上的味道刺激了马龙的神经,马龙一下子兴奋起来,她显然感觉到了马龙的兴奋,身体间或会突然颤动一下,随着马龙动作的大胆,她颤动的频率越来越高。太夸张了吧,马龙想,但他的感觉告诉他,她的反应是真实的,马龙想她一定很久没有和男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了。马龙开始轻轻地、试探性地吻她的耳垂和脖颈,于是她身体的颤动变成了强烈地悸动。她在马龙怀中颤动得很厉害,仿佛进入了一种迷醉状态。有几刻她已不能自持,几乎瘫软在马龙的怀里,马龙不得不用双臂将她用力地提升起来。那种感受因为掺和了禁忌带来的恐惧而变得刺激,让他们沉醉,甚至胜过一次酣畅淋沥的性交。在高潮过去之后,他们象两条孤独的蛇,紧紧缠绕在一起,身体已不在扭动,但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依然在狂乱地舞蹈着。
按照惯例,马龙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只写有传呼号和假名的纸条塞进她手里,并在她拿捏纸条的手上使劲地握了一下。当舞曲快要结束时她飞快地松开了马龙,在灯光亮起来之前消失在黑压压的人群中.
马龙有些茫然。马龙怔怔地在人群中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灯光渐渐亮起来,大家差不多都散开了,他才清醒了过来,视觉慢慢得以恢复。在一只轻快活泼的舞曲响起来的时候,马龙回到了她原先站立的地方等着。但她并没有回来,一直到散场,马龙也没有再见到她。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她身上的气味还残留在马龙的外衣上。马龙拿过衣服,仔细地嗅着,认真地回味了一下不久前发生的事情,整个过程显得有些虚幻,有明显的不真实感,但那种气味的确存在并残存在了马龙的记忆中,马龙在那种气味中安然地睡下了,睡得死一般的沉寂。
在此后的几天里,马龙一直在等着她给自己打传呼,但是没有。时间一个星期、一个月的就这样过去了,还是杳无音信。后来马龙又去过一两次兴隆饭店,却并没有见到过她。这件事过去不久马龙便发现自己得了尖锐湿疣,是长在肛门上的,开始时马龙觉得那地方有点痒以为是痔疮并没有在意,不久用手摸时感觉到了一些小突起,马龙借助一个高难度的体操动作和一面小镜子看见了一些鱼鳞状的灰黑色肉刺布满了肛门,那仿佛是地狱入口处一样的图景深深地留在了马龙的记忆里,使他日后每一次想起来的时候都不能不不寒而栗。
马龙到医院去作检查时,那个女医生的态度很不错且非常健谈,到底是干这个的嘛,见得多了。女医生让马龙跪下来,把屁股尽量抬高,马龙很难为情地照做,跪下来的时候马龙感到一种屈辱感从眼睛里直往外溢,好歹总算忍住了。女医生给马龙检查完后看马龙的目光有些异样,
你这个东西为什么会长在这个地方,有些奇怪嘛。
马龙愣了一下随即满脸通红,显然他被误认为是同性恋者了。马龙觉得有必要和她探讨一下自己那个东西为什么会长在那里。女医生说此种叫做人类乳头状病毒的病菌实际上是生活不检点的人经常会携带的,只要皮肤不出血一般不会被感染,尤其是有些特殊职业的女性长年携带却不会发病。但一旦有伤口出血那就难说了,马龙就女医生的话仔细想了一下算是明白了一些。他由于体质的原因,经常肛裂出血,而洗澡时是用一块肥皂先后搓洗两个部位,又用的是同一条毛巾,想是那样感染上的吧。马龙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女医生,女医生略微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看起来你以后前后两个部分要分开洗了。
医生用冷冻液和激光为马龙做掉那些东西的时候,马龙听见自己的惨叫声响彻了整座医院,那惨叫声委实令人胆寒,令人心酸。那是怎样的一种疼痛呢?我想像不出,但应该确实很痛吧。
马龙一扭一拐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激光切割过的伤口流出的血顺着他的大腿蜿蜒而下,滴滴嗒嗒地掉在了脚面和地上,马龙觉得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着自己并大声地哈哈笑着,马龙一时间几欲昏死过去。
然而这才刚刚开始,治疗完两天后老疣脱落伤口愈合,三天后第二茬新疣便冒了出来,四天后新疣长成,再去医院做冷冻,如此更新不已,马龙一共做了五次以后新疣才不再长出,连冷冻加上打干扰素的治疗费用一共花去了两万多元,医疗费自是没法报,其间为了蔽人耳目马龙还得坚持去报社上班,好在工作不是太忙,校校别人的稿子而已,与平时不同的是马龙大多数时间是站着工作的,一旦坐下便苦不堪言。他不适时同事偶然问起,马龙就尴尬地说痔疮犯了,同事们都报以同情的笑容。
此后的两个月,马龙经历了也许是他一生中肉体最为痛苦的时期,时值盛夏,伤口很不幸地化了脓,马龙不得不垫着女用卫生巾度过了那个夏天。
马龙也翻看了一些医学书籍和相关资料,据上面讲这种疾病其实并不难治,也花不了多少钱,并不像马龙经历的那么可怕,可为什么自己遇上的就这么恐怖这么难缠呢?马龙久久地沉入到对肉体痛苦根源的思索之中,此后,同事们经常会看见马龙独自一人站在窗前发呆,大家说马龙比以前更深沉了.
这是马龙一生中的奇耻大辱,马龙永远铭刻在心。好在只有马龙自己和女医生知道,而那个女医生又不认识他,对女医生来说他只是一个症状稍微有点奇特的患者罢了。马龙思考,实际上人们的生活要远比表面看上去痛苦,因为很多人在痛苦来临时像自己一样选择了忍受和不说,大家也就注意不到了,而大家更愿意片面地看到的是生活中、还有众多媒体中演绎的快乐的人是怎样获得快乐的,从而从中获得补偿性的慰籍,人们的确太需要这些补偿性的慰籍了,马龙想,当然他自己也不例外。
马龙在伤痛中度过了他二十八岁的生日,迎来了他人生中的另一个阶段。
随着人们的经济生活深入地朝着所谓多样化方向的发展,二步舞厅也已度过了它的鼎盛阶段,急剧下滑之势不可逆转,马龙后来听人说情况确实已大不如前。有很多像马龙一样经常光顾的男男女女好像约好了似的,都不再去那里了,二步舞厅的门庭冷落了许多,渐渐变了味道。
病愈一年之后,马龙有一天晚上从兴隆饭店门口经过,发现饭店已经改名为新兴饭店了。舞厅还开着,马龙怀着复杂的故地重游的心情,上到了九楼买了一张票进去。马龙走进舞厅时看了一下表是晚上9点43分,马龙进门后环视了一下,发现来的人比以前少多了,舞厅里迪斯科音乐正在接近尾声,舞厅右手边的长椅上坐着一排浓妆艳抹的女人,见马龙进来有几个朝这边望了过来。舞池中央有几个老年人围在一起像做体操似的蹦着、摇着。一群黄、红、白各色头发的年青男女排成两排集体跳着一种不时转身踢腿的舞蹈,马龙以前没有见过。
马龙找个地方坐下来,身边有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坐在长椅上无所事事,,马龙点燃一只烟靠在椅背上架起一只腿吸了一口,这时灯灭开始渐次熄灭,柔美的音乐响起来,刚才蹦迪的人从舞池中撤离,舞池里一下显的空空荡荡,有几对看不出身份、模样的男女走进舞池随着音乐缓缓地起舞,舞厅里完全黑暗了,马龙又吸了一口烟,闭上眼睛,将烟从口中长长地吐了出去,以前在这一场所的种种经历,历历浮现在眼前,细想起来那的确还是有许多值得回忆的部分的,马龙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回忆中的马龙听到耳畔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先生,我可以陪你跳支舞吗?
马龙从椅背上直起身子,借着烟头的那一点点光亮看见一个黑乎乎的高个子女人的身影出现在他的正前方,离得有些距离,看不清面貌,但感觉上似曾相识,马龙脱口而出低声问了一句,
我们以前一起跳过舞吗?
可能有过的吧。
女人平静地回答。
马龙的拿烟的手哆嗦了一下,清醒了过来,随即稳稳地将烟送到嘴边吸了一口。
跳一曲50,整晚100.怎么样,考虑一下?
女人再次平静地说。
不了,谢谢。
马龙快速地将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站起身,摸黑朝外走去。
都市人类已快步地进入了手机更新的时代,传呼被弃之不用,马龙连自己的呼机丢去了那里都不得而知,当然也就和那些昔人的女人们失却了联系,这意味着马龙已与以前和二步舞厅这个场所有关的生活彻底告别了。马龙的生活也随之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变化 ,他渐渐地有了洁癖,只要碰过他认为不干净的东西,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马龙会立刻去洗手,马龙在各种场所认真而仔细地洗着他的手,洗得手上渐渐地出现了茧子.再就是勤换内衣勤洗澡,那两个部位遵照医嘱自然是分开洗的,洗完后马龙用一种叫做洁爱的卫生用品对其喷洒不止.
马龙的生活模式基本恢复到了二十五岁时的样子,上班、在单位吃晚饭,逛街然后回家看书睡觉,逛街这时成了马龙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傍晚,马龙在单位洗过手,刷过牙便走向繁华的西拉市街头,在各种店铺里进进出出,看形形色色的人们来来往往。看着人们忙忙碌碌、兴高采烈的样子,马龙心里多少会好受一些。但街上也不全是兴高采烈的人,也有缺乏表情或郁闷悲伤的脸孔,看见他们时,马龙会猜想一下他们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会这样,以此来打发掉一些时间。
这一天是四月的一个星期四,天气晴和,春意弄人,花朵开放。傍晚,马龙像往常一样逛街,从南大街走到接近中心广场的时候,马龙看见一个女孩迎面走来,女孩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个挺高,留着齐耳短发,年龄也已不小,但还是可以被叫作女孩的.她属于那种擦肩而过,马龙犹豫一下仍会回头看一下的那种女孩。
女孩满脸是泪,并有大量的泪水从眼里不断涌出,顺脸颊淌下。她的表情甚为悲伤,但脸部却并没有因悲伤而变型,相反到可以说是很平静,但那泪水和平静的面部下透出来的绝望和悲伤实在使马龙深为触动,看着她的面孔,马龙觉得自己的心有一种被撕裂的疼痛和战栗,这女孩在公共场所竟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一任泪水流淌,她微仰着脸,慢慢地、旁若无人地朝马龙这边走过来,女孩的这种行为本身具有一种震撼人的力量,和马龙一起与女孩迎面过来的行人纷纷侧目并且闪开,马龙与她离着半米的距离相错而过,女孩对马龙视而不见,马龙走出四步,站住,转过身望着女孩,看见她偏离人行道穿过开放的栏杆口走上了机动车道,马龙还没来得及考虑什么就连忙跟了上去。
女孩沿着机动车道左侧的栏杆逆行而去,有几个看到女孩表情的行人朝那边张望着,马龙与她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在人行道上跟着她,机动车道上的光线比这边暗一些,注意到女孩表情的人少了一些。女孩走的不是很快,马龙在她的左侧靠后的位置跟着,马龙显得有些紧张,毕竟是头一次在大街上跟踪女孩,他不时地东张西望地掩饰一下。
我这是在干什么!
马龙对自己说,但他已不能控制自己,
他们一前一后渐渐地走到了南门附近。女孩在接近机动车道分岔口的地方直接横穿马路向右走去,任凭汽车擦身而过,既不躲避,也不减速,马龙看得有些紧张,幸好车流量不是很大,女孩几次有惊无险后很快就到了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马龙连忙跑下地下通道,马龙生怕跟丢了,跑得挺快,当马龙气喘吁吁地跑上通道口时,发现女孩正好经过那里,马龙连忙收住脚,装出很悠闲的样子,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马龙也看着她,女孩脸上的眼泪好像少了一些,女孩没有什么反应,扭头继续往前走,马龙随后跟上,两人之间的距离现在只有四米的样子。
他们穿过城门洞,过了护城河桥,又穿过了环城路,马龙几次都想要作罢转身离去。但女孩身上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他,让他无法停下来。而那个什么正是马龙长久以来隐隐期盼和等待的,现在即在女孩身上,只出现一次,且永不再来,马龙知道这一点。
他们一前一后紧跟着来到了南门广场的开阔地带,女孩突然停下来转过身,马龙连忙掩饰性地扭头看广场两边灯柱上挂着的那些个紫红灯笼,
这灯笼的样子还挺好的,像洋葱.
正想着呢,正前方传来了女孩的声音,
你为什么老跟着我?
那声音略带哭腔和一些责备的成份,但并不大,听上去还有些柔和悦耳。
“啊?什么什么,我,我,没——不是,我看见你在哭,又不走人行道,害怕——不,有点担心。
马龙低着头。
那关你什么事?
女孩盯着马龙的脸。马龙在沉默中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费了很大的劲,抬起头看着女孩慢慢地说,
我刚才看见了你,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变得非常难过,今天天气挺好的,我几乎每天这个时候都在这附近逛,也见过很多不开心的人,但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会这样悲伤,而且这种情绪迅速地传染给了我,这使我很震惊,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的悲伤会传染给我,可以不可以?
马龙一字一句非常费力地说完了这些话,说完这些话,马龙的头有些晕,有一种虚脱的感觉,他使劲地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然后看着女孩。女孩也定定地看着马龙.
马龙生命中重要的时刻来临啦!咆地一声,时间膨胀,周围的人如疾风吹齑粉般迅速消失,咆地又一声,马龙和女孩在时空中被抽了出去,去了一个一无所在的地方然后再返回。
他们返回之后,女孩左侧嘴角抽动了两下,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中涌了出来,然后用力地点了两下头,马龙用手指了一下离他们不远处一张漆成淡绿色的空木椅,女孩转身朝那边走去,马龙跟上去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眼泪已流到了鼻翼那里,他连忙用手擦去。
事实证明,那个懂《易经》的朋友错啦!马龙在他三十二岁那年终于结了婚,她叫姚亚,比马龙小三岁,省人艺的美工。他们有着相似的破碎家庭的成长经历,也许是同命相怜吧,他们很快走到了一起。
姚亚符合马龙几乎所有的择偶标准,比如说,高挑的身材、洁白的牙齿、温柔的性格,但也不是说完全没有缺点。
其实所谓的缺点就是爱哭,姚亚的爸爸在她十二岁那年病故,父女俩感情很深,爸爸突然一下子没了以后小姑娘有些不知所措,然后就落下了这个毛病,常常没有原因地一个人坐在那里流泪,生活中也很少笑,严重地时候甚至和马龙洗手一样勤,每天里会有很多次,而且哭起来时间还挺长的,姚亚的前男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和她分手的,后来他跟人说起时叹气道,
我都没法跟你讲,她人是挺好的,就是太爱哭了,而且哭的时候不出声,问什么,也不答话,不哭的时候吧整天吊着个脸,你想想跟这样的人天天待在一起能好过吗?真要命……。
和男朋友分手后不久的一天,姚亚和她妈一起去给她爸扫墓,回来的路上,得知姚亚和男友分手的事后,姚亚她妈对姚亚说,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所以有些话我一直就没跟你说,你看你年龄也不小了,这次对方的情况又挺不错的,你却不好好珍惜,整天吊着个脸,老哭什么,看你这样子是嫁不出去了!
我嫁得出去,嫁不出去不要你管。
什么?不要我管!这么多年我管过你吗?我管得了你吗?我一直都是尊重你个人意愿的,只不过今天咱们碰在了一起,我还是你妈,我过问一下不可以吗?
你问过了,我也回答说分手了,这就行了,你少管我的事,你把你自己管好,要想再嫁人你就好好找一个人嫁,就整天知道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牌,你有什么资格管我嫁不嫁!
姚亚的母亲一时语塞,便抬手当街给了姚亚一个嘴巴,姚亚盯视她一会儿,扭身沿街一个人走了,走着走着就哭了起来,在这一天里姚亚认识了马龙,他们相识的日子是4月12日,马龙父亲的奠日。
和马龙相识以后,姚亚的这个毛病好像好了一些,偶尔碰到姚亚哭的时候,马龙就坐在她对面,点上一只烟,默默吸着,一只手轻轻地握住姚亚放在膝盖上的两手,然后看着她,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对视之间,马龙不知怎的也会流出大量的泪水,但那并不完全是因为悲伤,和姚亚一起流过眼泪之后,马龙会觉得内心纯净了许多,身体也变得清爽,姚亚的泪水很清澈,带有一点淡淡的青草汁液的味道。两人的恋爱期的大部分时间就是这样渡过的,并没有说什么,却在很奇妙地改变着对方,并使关系变得和谐融洽。和姚亚在一起马龙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马龙为此对生活油然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激之情。
鉴于两家的特殊情况再加上双方年龄也都有些偏大,婚礼办得
较为简单,来了一些马龙和姚亚的朋友,加上姚亚的弟弟、双方的母亲也就十几个人吧,一起吃了顿饭。那个懂《易经》的朋友接到通知也高高兴兴地来了,马龙觉得大喜的日子没必要扫朋友的面子,就没有提他从前说过的那句话,朋友也好像忘记了他从前说过什么,笑着与马龙谈论了一些别的事情。马龙知道父亲在深圳工作很忙,又在和他的第四任老婆闹离婚,再加上马龙的母亲坚决反对他来,就没有提前通知他,事后打了个电话,父亲说了一些祝福的话,问了一些对方家里的情况,俩人客气地聊了几句就挂了。
结婚那天,马龙的母亲显得比马龙更高兴,儿子娶到了媳妇,她终于可以放心了。马龙也感到了一种解脱,不再用每个周五忍受母亲的唠叨和干涉了,他现在已然拥有了自己独立的家庭,这个独立的家庭像一堵防火墙,将包括母亲在内的其他人排除在外了。
他们的婚姻应该算是很和谐的,婚后马龙就一直一心一意、心无旁顾地经营和建设他们的小家。姚亚也显得很知足,从不对马龙提什么要求,哭泣的次数也渐渐减少了。马龙从结婚到现在就只有姚亚一个女人,即使是在她怀着马龙的儿子的漫长日子里,马龙也刻意地坚持着,马龙想他是爱她的,她给了马龙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慰藉和快乐,使马龙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她给马龙生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儿子,这是马龙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马龙想自己会好好对待他们的,马龙不要像马龙父亲那样,对马龙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和普通朋友而已,马龙要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最后要说的事发生在今年冬天,马龙三十五岁。这天傍晚接到消息,姚亚的外婆突然去逝,马龙和姚亚全家不得不连夜赶往山西运城。姚亚的弟弟开车,姚亚怕晕车,抱着两岁的儿子坐在前排,马龙和姚亚她妈以及姚亚的弟媳还有临时置办的一些丧葬用品挤在后排。马龙不知此种情况下该对姚亚她妈说点什么好,也就一路无话。
夜里两点多钟,车过风陵渡黄河大桥时,因为悲伤加上困倦姚亚她妈睡了过去,摇晃中间她的头不经意地靠在了马龙的肩膀上,这使马龙多少有些尴尬,这些年来,马龙一直遵循古训,对丈母娘敬而远之,再加上姚亚和她妈的关系一直很僵,结婚以后也就没有什么来往,有时侯逢年过节马龙提出来去看一下也被姚亚拒绝了,要不是姚亚的外婆去世她们是不会见面的,但现在这种情况……,在黑暗中,马龙抬头看了一眼右前方的姚亚,她正低头哄儿子睡觉,表情恬静安祥。马龙犹豫了一会儿,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索性闭上眼睛装睡,默默地承受着靠过来的身躯,心里盼望着姚亚她妈能尽快醒过来,以便使这难堪的局面早点结束。
突然,一股冷气从他的脊背爬经脖胫迅速冲向脑顶,马龙从进入鼻腔的气味中闻到了什么,接着又猛然想起了什么……,这一刻马龙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体内藏在什么地方的坚实的东西正在被一只他所敬畏大手拿去,那只大手撤里后那个什么地方迅速崩塌并且消散,他的身体变得轻飘且空空如也。
马龙费了好大劲才使自己镇定下来,他缓缓地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接着,他把有些发抖的左手伸向前排空洞地说,
给我一支烟,你应该累了,我替你开一会儿吧.
代尾
在你的污秽中有淫行,我洁净你,你却不洁净.你的污秽再不能洁净,只等我向你发的愤怒止息.我说过的必定成就,必照而行,必不顾惜,也不后悔.人必照你的举动行为审判你.这是主耶和华说的.
____________<<圣经.旧约>>以西结书24章13结
李似 2006 5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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