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独自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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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多久没有文字,当我看到过去的文章,那是我肤浅幼稚时期留下的怨言,肤浅而直白的颓废与迷茫,只属于那个时代,却永远都不再回来有时候我看到里面的字,会感觉好笑,人的成熟亦是如此,当从那个时代的镜中看到的自己,那张削瘦但轮廓分明的年轻而无知的面孔,散发出神经质光线的眼睛,不羁,理想满满,摇滚分子自居的心态,耳环,红色的长发,脏的衣服,已与现在的我相去得太远。

  当无数个我在时光的坟墓里死去了又活过来时候,我看到自己抬着一副棺材,在阴霾遍布的天空下的海边,将白色的花瓣慢慢的撒落在棺材里的自己身上,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有朋友说,你是不是看得太多安妮宝贝的书?的确,在2001年我非常沉溺在她的小说里,渐渐地,我从模仿到了自由的创作,她是我的先驱,是我写作一个台阶。记得在那个后来变为天堂南方省会,我在盗版书店逗留了一个下午,看到这本蓝色背景,有一个穿白色裙子女孩的《告别薇安》,起初我将它弃于墙角,而后来我翻到的时候,我立刻被吸引。继而发生很多关于我文章的故事,落叶风飞,水晶雨,属于那个时代的初恋故事与迷茫寂寞。而到后来,我渐渐的很少再写,在那段长时间的迷茫与焦虑状态下,我有很多话,却始终无法写得出来。我逐渐在失去与孤独里沉溺,无法说话,我无法让旁人知道我的想法,而脾气暴躁而孤僻的自己,更让旁人躲得远远的。

  而我终于变了。抑或她的离开,抑或现实生活的逼迫,我学会个人找寻归家的路,不要她的手。我学会一个人流泪,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学会变成男人,而不是那个载着满满幻想与幼稚的男孩。岁月不再回来,当我的双肩逐渐变宽,脸庞不再轮廓突兀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男人。我不知道以后我会否变成一个浑身油腻,挺着大肚子,散发铜臭的我非常厌恶的男人,但是,我始终在这里青春没有消逝的时候,留下我的,这几年来的生活。一场黑白电影,一场自己独舞的探戈。我仍然守护着灰色天空下没有色彩的田野,我是那个无声无色世界的守护者,偶而的风吹过,我便把她的轨迹留下来,亦知道她一去不返。但我记得,大家都记得。

   我的文字里,更多的是理想与感情的交织,仍然迷茫但终究蜕变。可能我与安同属于一个星座,而这个星座的忧郁与悲观色彩,挖掘出人性的另一面,另一个主题,但并不黑暗与颓废,我的文字里总是有蜕变,我仍然有希望因为我与安不同的是,我是一个男人,事业总是我生活最重要的东西,但我知道,它不能称为唯一的第一,没人分得清水和饭哪个重要。感情永远在这个世界里,添加不寻常的色彩,这也是我继续写字的原因。而我始终是从安那里出发的,我不会变成郭敬明,千篇一律在安的影子下写字,我就是我,也许写得并不深刻精彩,但不会有谁的影子,那只是心里想要说的,想要表达的东西。我撇开叔本华悲观的爱情观,关于灾祸的意欲,我相信爱情,虽然它只剩下残疾的身体音乐,感情,始终是我文字的主题。

  一 告别,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沉默。

  有时候,沉默似乎是一种伪装,它使人看上去显得成熟而又稳重,在熙熙攘攘,擦肩而过的人群世界里,我的确觉得无话可说。我的心就像是深海中没有声音的鱼,时刻想浮出水面看看温暖的阳光和被阳光照耀的世界,但当我努力地从海面跃起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个温暖的世界却是窒息的。于是,我再一次的落入自己深深的海底,在无声与黑暗中隐匿起来,折射进来的阳光是没有温度的。

  我知道自己伪装的成熟和沉默。我知道我很多时候其实是粗暴而又没有修养的,过分敏感的神经总是让我的心脏随时失去控制,没有安全感。我随时可能因为楼上小孩奔跑的声音,而用楼梯猛烈的戳着天花板表示着抗议。房间的天花板留下班驳的黑印,那是我的敏感与愤怒,就像我手上残留的,永不磨灭的烟疤,那是一个过去,无法从中证明过什么,那不过是留给自己赎罪的幻觉罢了,当时过境迁,一切也就模糊,真相于是逐渐现,也许不记得残留着那些痕迹是为什么,当时光的足迹蒸发掉眼前迷茫的湖水,真相残破而丑陋的显露出来。当我明白过去是自己演给自己的一场戏,没有观众,却在当时渴望台下坐着一个我期望的观众,而最终我仍然是自导自演,一个人的探戈与黑白无声电影。

   帆,你一直陪我走在一条迂回曲折的阴暗路上,不能重生也不能死去。反叛,一意孤行,隐匿在人群里不为人知的敏感。我对帆说,想做一个过着简单生活的人,这个时代太浮躁,太肤浅,在苦难与情感的磨合中会使人变得朴素,我已心如止水地生活,对爱情再没有美好的幻想,顺其自然的想法一再失去了我外在的个性当初那个轮廓突兀,尖锐不羁的灵魂。我开始喜欢绿茶,一泡就是一大杯,浓烈,苦涩,却能逐渐尝出甜蜜香味。我不再习惯着穿红色的衣服和外套,我开始喜欢纯白的棉衣服。我逐渐倾向于一个完美主义者,过于强迫与不随和,我再没有过去红色而长的头发,也没有耳环,各种戒指手链。我只是戴着一块刻着藏文藏银的项链,那是我从北京西单廉价买来的,因为它好看,朴素和简单。

   与帆的邂逅,在《告别薇安》以后,南方一个省会城市的音乐考培训的日子里,人潮涌动的大学,陌生的街道与城市,与家乡区区40公里的高速公路。深秋的下午,当母亲的车逐渐远离,这就是帆独自一个人第一次在异乡的生活。他在人潮中起伏,满头脏乱的红色长发,遮住他的眼睛,烟头在嘴边明明灭灭,帆憧憬明天的大学生活,伴随强烈的金属乐而生活。他被迫的学习他不喜欢的乐器,就是为了他的理想,一支摇滚乐队,呐喊,叫嚣着浮躁幼稚的青春。一个由浴室改装的房间,一个月就是三百,母亲与继父花着大把钱,期望他考上那个全省著名的重点本科。帆试着去爱他的专业,他真的爱上了,帆是如此执著而又肯钻研的人。当无法不去接受,那只有接受,去试着爱,多学点东西并没有太多坏处。我不知道帆当初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想法,一个区区高三的学生,一无所有的年纪,单纯的只是为了组建一只乐队而学音乐,而家人将他推向大学之门。

   我记得午后那个单身房间的景色,阳光洒在床上,那时候感冒严重,无法歌唱冬天的日光温暖。窗外山坡上阳光明媚,白色墙壁,有我的影子。帆缓缓的抽出一根烟,他说着,那个时代的怀念开始了。他对我说,今天的你,又在渴望着什么呢?浮躁的时代总强迫我们的智力随着欲望运作,你还有空对着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吗?摇滚在中国死了,还有机会吗?当苍老的BEYOND,当黑豹与唐朝无力叫嚣着的时候,摇滚已经开始令我失望。虽然我站在BEYOND演唱会没有坐满的座位上叫喊的时候,只至无力虚脱,汗水脱落,却发现观众都是木然的人,甚至有人不知道他们是谁,什么是摇滚。帆说,这个时代让我厌倦。在这个意欲横流的时代,还有什么人能不顾欲望的驱使一意孤行?也许我是不成熟的,而当每个人都成熟到他们认为对的程度,这个时代的天才才会这么少,伟大而深刻的作品才会这么少。帆对着那些崇拜偶像的小女孩不屑的撇了撇嘴,用他习惯的话语恶狠狠的骂了一句。帆单薄的身体,无力支撑他怀有对这个时代的梦想,帆说,我错误生长在这个时代,和很多人一样

  我依在墙边,看着帆垂下的凌乱头发,那双眼仍然生存。帆说,你成熟了吗?你认为你在成熟中吧,那么,长大的孩子永远不会有作为。我说,音乐可以当饭吃吗?孩子最接近天才,但是他还是要长大,他要生存,他必须成熟,虽然这个时代的人看不到,但以后的辉煌对现时的他有什么好处?莫扎特,贝多芬在他们那个时代,是多么的默默,死后都没有一块净土。帆缓缓的吐出一口烟,是的,我始终做不出深刻的作品,浮躁与急功近利驱赶我们。音乐是多么虚幻的东西,它摸不到也不能现实的摆在这里,而我们执着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难道我一开始就错了吗?

  我知道,帆完全可以像他父亲一样,写文字,去公司或者政府上班,但8年前家庭突然变故,他开始偏离航线,驶向未知而危险的不归路。帆眯起眼睛,看着阳光,他笑着说,我喜欢音乐,如此简单,不需要任何成就,有得听也是种享受,我是如此简单的一个人,音乐没让我麻木和短视。我不过是为了一个简单的目的而活着,如此简单,不会为自己带来什么。这个世界如此现实而苍白,我从中找不到任何生活的意义,赚钱养活自己,出卖我的音乐,否则,我只有死。

   帆拖过来一把椅子,坐在电脑面前,一根一根的吸烟,他说他最自豪的是抽烟并没能使他优美的嗓子坏掉,他最能解脱的地方,也只有这台电脑,与一切空虚与寂寞抗衡的一件武器。网络犹如香烟,帆一贯的语言,有害但沉溺,无法戒除。依赖网络,是与孤独斗争的状态,矛盾中的依靠。世纪末的那一年,帆观看了一场盛大而苍凉的烟花庆典,结束时人群稀稀拉拉的从广场离开的时候,一切平静而寂寞。网络犹如这场烟花,你看到精彩,却转瞬即逝,可以让自己一夜中绽放,在一秒后枯萎。

   我看到帆陈旧的外壳,以看似坚硬顽抗的姿势,对抗这个世界所有将他一击摧毁的力量,我落下泪来。

   帆游移着手指间的香烟,他仔细观看烟头腐蚀生命与时间的速度,明明灭灭就像在孤独黑夜里求生的眼睛,灰飞烟灭,一切是幻觉。他用手机拍了一张烟头的相片,在2分钟后,它是一堆灰烬。这便是生命,照片不能挽留。外公真的走了,8年前,突然的车祸,一个有着坚强与健康身体的北方汉子,一个带着笑容,一个喜欢养画眉和种花的男人,那是帆的童年,帆想用文字记录他,但是他记录不了,因为他走得太快了,在帆模糊的记忆中,那个男人,曾经高大而慈祥的身影,是他童年最依赖的记忆。他记得小时候的风筝,外公眯起眼睛,他说,娃娃,看,风筝飞得多高呀!当帆看到巨大的灵堂与满排的花圈,他无论如何不会相信,那个紧闭双眼,左脸有着不能愈合伤疤,躺在那里的男人,是他整个童年的记忆。那个伤疤在梦中逐渐扩大,变成一片血色,你无可挽留,梦魇告诉他。帆只知道,他再也办法在象棋上第一次下赢他的外公了。再也没有机会放风筝。他也没有办法让他外公在录音机前录他自己做的“家庭之声”了。他也不能再跟外公比手劲了。他看不到画眉与花了。麻木的葬礼举行之后,帆突然崩溃,整夜哭泣,原来,痛得太厉害,会失去感觉。

   当死亡以巨大的姿势靠近深夜失眠的我时,我惧怕想到我的亲人会一个个离开我,但是时间总是无情的奔走,留不住一切,我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相继离开我,我总有一天要承受最爱的亲人离开我的噩耗。我不知道如何承受,真的,我感觉生命的不可挽留,我希望我是一个孤儿,面对的死亡和痛苦总会少些。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原来是痛苦的历练,我至今也找不到面对死亡的最好办法,我惧怕,非常惧怕那些日子的到来。他们走了以后,你永远也看不到他们,不会你叫他们,他们就会出现。如果我能像KURT COBAIN一样,不要承受父母老去后容颜的改变,不要承受死亡的痛苦时,我也会像他一样决绝的拿着猎枪对着自己的头颅开一枪。死亡原来与我们如此接近,当你靠近一条河,死亡就在你身边

  可是,我不能死,我不是KURT,因为有人期望我,帆,你知道的,我并不是一无所有,你想错了,有那么多亲人在看着你,一切都不能替代他们。我不想说些乖面子的俗套的鼓励的话,爱会支撑你的,轮回里,你们会再次相遇,珍惜你身边的人,他们是你前世的亲人。帆落下泪来,他问我,那么离开他身边的爱情,会不会是注定的?告诉我,来世我仍然能见到她,她如果是我走失的亲人,我会追寻到每一个轮回。

  《高空蹦极》看过了吗?一部引发争议的韩国电影。当李炳宪遇到他死去的女友而转生的男子时,他能够认出她来。我记得,他默默地站在楼梯间,看着那个男孩子微微翘起的小拇指时,他认识她,他什么都没说,他在落泪。这个沉默的男人,忧郁的眼神与面孔,幸运的是,他还能遇见。帆,记得你写过的,天堂的轮廓吗?那个男人最后在列车到达天堂终点站时,他倒下去死了,他看到阳光在他周围撕裂,她的脸也最终模糊而消失。有时候,宿命也就是如此,她一去不返,你为过去的时光默哀。你从此以后,一辈子,再也不能遇见她。那个被你喻为天堂的城市,转瞬成了煎熬的地狱,而到了今天,帆问,你还有这种感受吗?

   从北京回来,在南方这个熟悉的城市的火车站下车,清晨凛冽的冷风吹过,整个城市在睡眠中,灰蒙蒙的冷雾笼罩这个城市的一切,朦胧的幻觉,却不能唤醒我一丝忧伤,那些记忆,犹如清晨沉睡的城市,长眠了。

   水晶雨吗?帆歪了歪嘴,多么遥远的事情!她最后怎么样了?

   曾经我在我们的房间里写满了给她的话,期望她不经意间回来看到。我就像重庆森林里的梁朝伟,对着屋子里空空的柜子说话,希望她会像以前一样跳出来吓他。我也跟他一样,对着屋子空空的墙壁说话,希望她可以看到,我自言自语上演了一场自己的探戈,一个人挽着一个空空的幻觉起雾,不知道疲倦,而忘记了我是谁。她最后没有回来,我在狼狈撤离时,在那个夜晚,我撕掉了那满是字迹的墙纸,我看到那个蓝色泡沫地板上班驳肮脏的脚印,被月光照得异常可怕。那个房间变得陌生,在我彻底放弃坚持的时候。

   那是我跟她满头大汗买来的一张张泡沫蓝色地板,一张张拼起来的,我们相视而笑,那是我们暂时温暖的小家,最后,她离家出走了,回来过一次,看到我清洗得干净的地板,她无动于衷。

   帆一个人光脚踩着那些地板,发出柔软的声音,他踱到柜子边,看到她的护发素,上面有她的发丝,犹如紧紧缠绕他心脏的根根钢线,他崩溃得哭了。他看到那瓶护发素上有保质日期,是半年以后,她已经离开一年了。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没有保质期。她最后回来的那一次,她还在用它,帆开始变得小心而默默,他以为她真的回家了,像以前一样让这个家恢复温暖的气温。他像阿甘一样,以为他的爱还会回来,却不知道他的爱,正在与另一个男人做爱。她不让他碰她,他平息了身体欲望的焚烧。

   她已经不是那个水晶雨了,她重新拥有她以前的名字,或者是另一个爱她的男人给她取的名字了。而这一切已经与你无关了,知道吗?帆。她终于成功的蒸发在你的世界了,似乎她从没有来过,你坚持自己的幻觉,最终你等到枯萎了的春天。你在幻觉的指引下,去爱你并不爱你的女孩,你想用这种赎罪方式平息你的内疚,而最终伤害到了你自己。你坚持认为,忘记一个人,就像复印机一样,一张美丽图片复印得过多,也会完全消失,但是,你最终残废了。你发现复印了很多次,没有得到你想要的结果,结果,你没有能力复印了,你的爱情,终于残疾了。

   帆平静的看着我,去年削瘦的脸孔,他笑了笑,我终于体会到,当一个人什么都不爱的时候,他会爱上身边一个人。当那个噩梦般的女人,彻底赎了帆的罪。而帆伤害了她,最后,帆的爱情因为一个连环的反应,彻底在2004年的夏天消沉了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以忘记她,我是一个恋旧的人,一个人在我生命中出现一分钟,我会用两分钟乃至更长的时间去忘记她。

   后来,我同样是在网络里,遇见了娟,贤惠温柔,我努力去忘记过去的影子与她在一起,结果,我还是没有成功,我最终辜负了她。我终于知道,当我没有真正忘记过去的时候,我绝不能允许再开始一段新的感情,那只会伤害到两个人,而我的内疚,一辈子都不会平息。我记得在娟的新家,她给我做的饭菜,她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她在我身边幸福微笑的时候,我都忍不住心疼的抚摸她的头发,告诉自己,忘记吧,这样的生活多么富足,我爱你,娟,我希望自己没有伤害到你。我不能让你像她一样,被我年少无知,方式错误的爱里,即使是真正的,我奉献我全部的真爱,因为不懂爱情而让你像她一样离开我,像她一样留下伤痛,像她一样恨我到如今。我多么想珍惜你,也许这是我这个夏天最后的一场真爱了,我仍然被梦魇和记忆牵着堕进了自己的幻觉里,我真的不能再爱了,至少现在是如此。

   而哪里,是我真正的天堂呢?那列开往未来的2046,不能忘记她,也就不能下车。人生是漫长却是瞬间的旅行,哪里也好,总有一个地方会让我停留下来的,我希望是如此,爱情残疾,但它没有死去,梦魇在穿越时光的隧道里会消失。抱着希望,就不会死去,正如我的理想,我也要去找寻,记得,我不是帆了,看到了吗?那片阳光,指引着我,黑暗的隧道太漫长了,那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路程。送我走吧,你的过去,你的梦魇,你的爱情,你的黑暗,你的肤浅与幼稚,你耀眼的伤口,我会去向一个未知漂泊的路程,那儿会有天堂的轮廓。也许我永远也等不到,也许我会看到它在阳光的破碎中浮现出它本来的面貌,也许我看到的只是海市蜃楼,哪怕只是它轮廓的燃烧与幻灭,未来需要我们寻找和坚持。

  帆没有招手,他对我说永远不要再见,列车伴随巨大的金属声与气鸣声出发了。阳光灿烂。

   我轻轻的说,永别了,帆。

   二 穴居蟹

  我不知道我为何开始写作。当我在网上已经厌倦了陈述反复的故事,感觉连我自己都开始厌烦了。也许,我在不经意间在网友的交谈中仍然陈述那些陈旧的往事,似乎也获得一定的成就。那是因为,我所有的女朋友,全部来自于这个虚拟的时空—网络。我不知道如果这个世界没有网络,将会把我的生活塑造成什么样子,也许,我到现在都会是孑然一身。我不会认为我自己根本没有魅力,而正是我在现实里相反的,我反复探究爱情的发源地为何是这个虚幻迷离的世界,而最终我不能在现实里对一个女孩子表白。我对现实的逃避已经在网络里造就了一个登峰造极的局面,它不再神秘也豪无新鲜感,不再像五年前那样,带给我乌托邦式的避难所。时光荏苒,我逐渐在网络里衰老而最后不能发出声音,我怀疑我自己到底在追寻什么?

  现实里的优越感来到这个世界,我在网络里发表自己的音乐,感想,陈述过往令人生厌的故事,我开始不停的跟每一个人讲,每一个人诉说,有人来到我的世界,停留过一段时间,最终她们回归到她们初来的形态。我最终什么都没有寻获。我的音乐主页在那里,有人听了,有人看了,有人骂了,有人笑了,他们不知道背后的我,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当我看到视屏录象里,那个拿着吉他一脸微笑的自己,我怀疑我自己,就只能在这个世界里找寻我的一切吗?我讲的故事,最后只是成为让爱情来到身边的工具了吗?抑或对现实发泄的不满?还是倾诉,还是因为寂寞?我在冰冷的电脑屏幕前,流我自己的泪,舐干我的血,换来是最终的虚无和回归。我开始怀疑这个虚拟世界,昙花一现的悲哀。

  当摄像头这个新奇的东西在网络生涯中突然的出现,我对网络世界的失望终于开始。于是,有越来越多肤浅的人,不厌其烦地要求看看对方,于是,网络的虚拟性和神秘感终于消失。我似乎从远古时代突然跃进到了现代,我想保持网络给我最先的感受,我始终再也无法找到。

  我不知道为何开始写作。那不过是我业余的爱好。从小,当同学们都在抱怨和为作文头疼的时候,我每次感到非常的愉快,而每一次,让我的文采在班上遥遥领先,我认为我会像我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作家。我不知道我父亲为何会写作,他是一个理工科的大学毕业生,为他班级第一的成绩和无人打破的体育成绩而骄傲。他那种敏感和暴躁不羁的性格遗传给了我,造就一个手指纤长,神经质的轻狂少年,令他失望的是,我并不能像他一样在理工科上达到他的成就,相反的是,在我们家族的家谱上,记载了一个唯一的第一个投身音乐艺术的继承人。这一切,对我父亲来说并不重要了,我不再是这个家族里唯一的继承人了,他终于得到他新的继承人,也许在他死去之前,这个新的即位人,会带上他的皇冠登上宝座,流放他的哥哥,但他永远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哥哥,是他父亲的一个失败的半成品。叔本华说:遗传决定了,父亲的性格与母亲的头脑造就了后代。父亲总是说母亲没有他的才智,所以她会在班上一直都是第二名。父亲不愿意我成为一个作家,他希望我成为一个科研人员,让我回到他最初流落了的故乡----北京。

  我恨我的父亲,一直以来也没有太多的感情,他用他的欲望造就了这一切,他没有想过负责。我无异于一个遗腹子,在我出生的时候,我便注定是一个单亲的孩子,而我是他们第二个孩子,以至于我认为我错误的生长在这个时代,替我死去的那个孩子,应该感到幸福,他避开了神交给他的灾难。未婚先孕的母亲,正如现在的女孩,不得残忍的下了杀手。

  我在镜子中看到我越来越像父亲的形状,他的手指,他的肩膀,他的脸,他的额头,以至于头发微微的卷曲,都像极了他。我知道他是一个英俊才气的男人,一个放荡不羁,脾气暴躁的男人,我比他有过之而不及。他抗议楼上的响动,拿着拖把使劲的戳着天花板,而我用的是家用简易钢架楼梯。而他过于酸腐的文人气质,过于倔强的放不下面子,过于暴躁不计后果的弱点,谢天谢地,我幸亏还有着母亲的一半血液。母亲终究不是父亲的对手,我亦知道她是一个美丽过的女人,岁月对于女人来说,比男人更加的残酷。母亲同样好强的性格,女强人般的思维与行为,顽强不屈,让这一对被人称为完美的新人彼此撕咬得粉碎,不肯让步。我感谢上帝,他们分开了,他们都找到一个与自己极不协调的一半,却彼此相安无事了。他们屈从种属的意志,种属的衍生蒙蔽了他们,悲观主义的爱情,让他们得到一个灾难一般的儿子。

  父亲说,在你出生之前,你就将你的母亲折磨得死去活来,想必你出生之后,按照传言,一定也会让你的父母受尽折磨。我似乎带着灾难降临,撒旦的诅咒,以至我看到我母亲为我消耗的青春年岁,父亲因为我没有继承他的优点与理想后,我发誓不会让下代让我受折磨,也不会让后代延续我未完的理想,我不需要后代去做我的理想,我要一个人做完。我宁愿守着我的妻子,养着一条老狗,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背叛我的意志,在我面前吼叫。我抚摩着我的老狗,晒着太阳,妻子给我端来一杯茶,我看着书,这种生活已经非常完美了。

  我始终是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还没有进化到满身油腻的程度,身上的皮肤还没有松弛,我不知道后来的生活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或者会让我的思想达到如何的程度,我不得而知。我在镜中看到这个男人,不,应该说是一个太过年轻的男人,脸上稚气还未蜕去,那是艺术带来的效应。他不像他的同龄人穿衬衫皮鞋,剪着干净的平头,将衣服用皮带锁在衣料考究的裤子里,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竞争工作职位。他仍然穿着一件KURT COBAIN的衣服,KURT的长发垂下来,遮住大半脸庞,只有一只眼睛放射出凶狠不羁的眼神,半跪着拿着一把左手FENDER电吉他,浑身散发出悲哀无助的抗争姿势,上面写着他的生命:1967-1994。我在镜子中看到自己,虽然不再是很长的头发,却用大把的头发覆盖住了宽阔的额头,快要盖住眼睛,那只悲伤空洞却满带懦弱的眼睛。我仍然穿着粗布的军绿色裤子,那裤子上的布条四处散开,像旗帜一样飘扬,那块藏文藏银项链熠熠生辉。以至有很多人问我,高中几年级了?让我每次哑然失笑。我全然不像一个大学毕业了的学生,一个走入了社会开始工作的男人。当从大一普遍留着长发的音乐系男生,到后来照毕业相片时,很多男生留着短短的平头,仍然像个孩子一样笑。我在其中用那张因为空虚过度而开始轮廓模糊的脸傻笑,我知道我们还是孩子,我们没有那些女人那样成熟,起码我们还是穿着仔裤和帆布鞋,穿着形式不一的圆领短袖,我们还会为了争执而大打出手,还是因为酒醉而大哭一场。那些音乐系的女人,都开始卷曲了染色的头发,穿起职业套装,穿起我最厌烦看到的尖头高跟鞋。我找不到那份刚进大学的稚气未脱的模样,我们开始换上新的身份。我阻挡不住时光带给我变化,我不是一个孩子的轮廓,我的肩膀和背部在一夜之间变宽,我开始隔几天就要刮一次胡子,以避免刺到我睡觉时放在肩膀上的手臂,我开始有了在小时候看到的那些我们这般大的人那样冷漠而抗争的眼睛,我有了一双有血管微微突出的手。我找不到十八岁的模样,我感觉,从十八岁起,我就开始老了。可是,我仍然是个孩子,因为音乐的美好与封闭,因为生活的安全包围,因为没有太多欲望与目的,我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就像现在,一台电脑,一个房间,变成我的壳,抵御外来的攻击。

  我不知道为何会写作,那仍然是我的业余爱好,我从没有要求有人理解我的文字,我亦不会像介绍我的音乐一样介绍给我的网友,我知道我写得很辛苦,当我将它从我的电脑里提出来放到网络上时,它就不再属于我了,它也许孤独的伫立在那儿,等着网络去覆盖它,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它埋没在时光与虚幻时空的坟墓里了,我知道,它在这里,它始终在我的电脑里,这台抗衡着寂寞与空虚的机器,我始终无话可说,我只有写,因为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了。我只是如此,对着自己,对着冰冷的屏幕,听着大提琴幽怨的音乐,不停地写,然后,任由时光将它变成废纸,变成虚无。我不在乎有谁会翻阅它们,我不在乎谁的评论关注,这都不重要了,我不过对着自己演了一场戏,我观看它们的过程,那已经让我很欢喜。我不能在时光的无情里留下什么,我可以在我的生命里留下这些,给我自己看,那已经很足够。杜拉斯说,写作除了可以是广告以外,就什么也不是了。写作仍然和音乐一样,是安抚伤口的美梦一般,只有你自己懂,它什么都不是,然后逐渐模糊消失。

  我一直都在脑海里安排着一场电影,一场黑白无声的电影,一个男人,在冷风肆虐的街口,一个夜晚,深秋的夜晚,他裹了裹身上的大衣,抽了一根烟,继续前行,而那些回忆与过往,片断浮现,断续杂乱,像在一堆碎玻璃中的彩色玻璃纸,她们是彩色的,回忆是有色彩的,而现实上,他的电影是黑白的,是没有声音,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说的,那根烟腐蚀着他的伤口,他可以看到心里留下的空洞。

  我是巨蟹座的,而这个星座的人,总带着悲伤的色彩,我与王家卫的生日是同一天。看了他为数不多的电影,他的电影总是产量稀少却都是经典。一般来说我是很少看港产的电影,因为很多都是垃圾,都是商业造就的肤浅产品,而王家卫仍然用他艰深的哲学和敏感的艺术触觉导演大多数人看不懂的电影,完全没有商业化。半夜看重庆森林,喝一杯速溶咖啡,抽一根有害健康的烟,看那些女人的起落与悲哀,看那个男人对着空柜子满怀幻想的呼喊,看那个男人一个个的打电话给他曾过去了的女人,他拿着一杯凤梨罐头,仔细研究上面的生产日期。看那个自言自语的女人,那双高根鞋不停的旋转和走动。看那些女人在旅馆上空浓重夜幕下的表演,自己吟唱的歌。孤独的姿势,交错的悲凉,在这个巨大的城市森林里,寂寞的树没有声音的在风中静静伫立,满天星光,日光之上,苍白浮现,并无新事。

  巨蟹座,那个符号,保护着脆弱的心,像两只手,像我入眠的姿势,侧身蜷缩,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似乎有人拥抱和保护我。我知道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不适合,甚至是可耻的。曾睡在我身边的女人,我喜欢将她的头枕在手臂上,抚摩她的头发,拥抱着她入睡。我想保护自己,我想保护自己爱的人,我对外界形成一种不知觉,不经意间的积极防御,我敏感到认为街上的人盯着我看,那是一种敌意与挑衅。我常常习惯地让自己走在心爱的女人靠近车流的一边,将她拦截在街最安全的一边,我想,如果有车向我撞过来,那么,先死去的会是我,而她,不会有伤害,因为,她是安全的。我吸烟的时候,让她站在逆风吹不到的地方,那么,我吐出的烟就不会伤害她。可是,我仍然这样,患得患失,我蟹子的爪仍然不能紧紧抓牢那注定失去的东西。注重细节的我,她是不会注意到的。当我还为她的某个细节感动落泪的时候,她不会认为她曾经这样做过。在那辆疾驶的摩托车上,我紧紧抓着身后的女友,当意外发生的时候,我做抛物线死亡运动的时候,我会将她带离,轻柔的用手将她甩出事故现场,到那个时候,我会微笑着死去。在这个世界上,我本来就将一无所有,或者是本来就一无所有,错误的降生,那些来到我身边的人,我不能让她认为是错误。

  细节没有被关注,而意外没有发生。我背负一个女人怨恨,她不知道我是多么的想保护她,做她身后无敌的骑士,太快否定的东西,也许有很多是不正确的。我也只能这样,停止我对爱情,停止我对这个世界的幻想,我蜷缩到我本来的壳中长眠。

  我开始很少出门,我知道我想回家,不是为了回到这个城市,而是为了回到这个房间,这个世界,十平方米的,家里最小的房间里,堆满了书,挂满了吉他,一台陪伴我孤独度过时光的电脑,我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进来两个人就转不来身。贴满一墙的海报,是我的幻觉和理想。书柜上有我的相片,那个神情凝重,将手放在身前的男人,睁着一双呆滞的眼神,摆着年少无知的酷。那个手上站着鸽子,身材单薄的男孩,他挂着耳环,染着头发,笑得无邪和无知,那是十八岁的我。每一把挂在墙上的吉他,都是一个时代的标志,有的已经破损,有的已经只剩三根弦,有的很久闲置,我知道她们存在过,来过我的身边,带给我记忆。昂贵的那把木吉他,是最近才买来的,它默默伫立在那里,听我唱,看我哭,听我笑声,看我失落。钢琴的白键上落满指纹,那是这个寂静房间唯一大声的乐器,它更像庞大孤独的产物,以至于我将它移出房间,放在我房间门外的过道里,每当我弹的时候,总有几只小鸟跟着琴一起鸣叫。一张双人床,是我父母曾经睡过的,他们分开后,终于移交给了我,我不知道这上面可否留有幸福的痕迹,那些他们分开后失宠的家具,统统被我收到这个世界里。那张放着电脑的书桌,深黑色,上面的油漆开始脱落并且开始变得脆弱,有许多击打的痕迹,那是我父亲用稿费为自己添置的,现在属于我,属于这个奠定脆弱与空虚的平台。白色的床头柜,父亲曾经放满了书,他睡前习惯性的看书,现在我在上面放着一个CD唱机,每当天气阴沉的时候,我便打开它,听KELLY.KING的INNOCENCE,一首落寞平静的歌,伴随了我整个高中时代直到现在。每当到了秋天阴沉的天气,我就会看着天花板,听着这首歌,喝一杯咖啡,抽一根烟,看烟雾缭绕中,寂寞的轨迹,消逝的时光。现已拥有了这样平静的生活,再没有一个人让我牵挂,再没有一个人让我落泪,我可以几天都不出门,任胡渣长满脸庞,任头发乱成一团粘在前额,我穴居在这个洞穴里,潮湿无光,但没有散发腐烂的气温,我知道我还没有到枯萎的年纪,我很年轻,不应该想这么多,我也希望自己不想这么多,想法不适合我这个年龄,不适合我这个还血气方刚,身体强健的男人。但是,请允许我悲伤,可以让我冷静。

  曾经我在那台机器上肆意的漫骂,肆意的在游戏中得到我要的虚荣,编制如泡沫般脆弱的梦境,快乐才刚开始,悲伤却早已潜伏而至。我现在发不出声音,我是一只穴居蟹。正如我看到的那一只,背着一个庞大的壳,蹒跚移动,坚硬的外壳不足以抵御外来对它的袭击了,它背负起了一个庞大的,不属于他身体的壳,继续负隅顽抗。

   三 北方 旅行

  对北京我完全没有概念。父亲不得而知地从那来到这个南方的城市,他总是对北京怀有深深的眷恋。我只是知道,我身上有一半北方的血统,那是一个遥远但存在的神秘世界。

  太极乐队那盒早年的磁带在我的高中时代,已经勾勒出了我对北京的想象。风沙下日暮的红墙,沧桑而且坚强,冷冷空气,长城残破的轨迹蜿蜒在这片土地上,仿佛伤痕一般,是一块勋章。残阳如血,照亮帝王的宝座,而一切终究不再辉煌,而这一切,终究没有人再来膜拜。

  这个夏天,已经走过了不少城市。广州炎热的天气,人群拥挤的火车站,成群的摩托车排放废气,华灯初上,照亮这个物欲横流的空虚城市,操着粤语的广东人,讪笑着大声嚷嚷。这是一个完全物质和商业的城市,催促着人群不停的朝这里涌动,浮躁的心情随气温升高,时代最浮躁的标志赫然耸立在这个城市,与上海相似。从南方院校毕业的大学生,最先到达的,就是这个城市,心情焦灼,跃跃欲试,招聘会挤满了拿着简历的年轻的面孔。他们像在卖掉身体的妓女,等着青楼来收留,他们不得不一脸谄媚地低声下气。大学生已经成为了商品,太多太滥了,扩招的形式仍然有增无减,我们拿着简历无头苍蝇般乱转,在拥挤的人群看那些一间间房子里的招牌,像鱼肉一样摆出来,赤裸的给那些带着疲惫神情,睁着仿佛老男人看少女一般垂涎的眼神的人看。那一间间的房子,就像是妓女的牌坊,树立起来,大放光彩。我的不屑不能改变这个世界,我只能顺从和妥协这个世界,远在美国的大姑姑告诉我,这就是生活。我端详那些疲惫松弛的,势利失神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从前跟我一样,怀着梦想,带着满身的锐气来到这个城市的,我是否也将变成这样子。可是,我第一次出来找工作,我不能担保以后的我,还会是现在的我。我尚存的梦想,温柔以及希望,究竟在时光的遥远路途中,能走多远。

  在这个大学生满天飞的时代,在这个大学生普遍迷茫和一无所得的时代,音乐类的学生再也难找到一席之地了。当最后一个应聘单位宣告失败的时候,我独自走出那所私立的学校,看着高架桥下飞速疾驰的货车,抽出一根烟,看着仍然放射焦灼气温的太阳,感受着这个城市的湿气,我吐出一个烟圈,看它缓缓在空气里变形扭曲直到消失,我知道,广州注定没有我的立锥之地。

  七年之前,我来到深圳初中毕业,独自一人,乘着特快的火车,夜幕中疾驶在黑暗的山丘地带中。印象中,第一次睡卧铺的我,到深夜仍然不能入睡。我在黑暗中打开一罐随身带来的蓝带啤酒,希望借助酒精催促我入睡。当我空着肚子喝着那罐刺舌苦涩的饮料,我看到夜空下的山丘散发出诡秘而恐怖的身影,远处点点灯光,有些世界仍然无心睡眠。当火车开到一片开阔的田野,我看到另外一辆火车,耀目的车灯向这个火车的另一条轨迹擦身而过,我第一次看到完整的修长的火车轮廓,在夜空下,仿佛一条带着无数世界的时光银河,奔腾过来,发出巨响,最后淹没在茫茫的夜色之中。这个奇特的经历我仍然记得。到达深圳,我看到这个城市,钢铁森林般的伫立,人们行色匆匆,庞大的地王大厦在中午的阳光下显现出孤独的轮廓。深南中路每个街口都很相似,以至我迷路,我在人群中打转,寻找归家的路途。那个下午,在深南中路茫然的大街上,我看到日落,在两架钢铁树木中,有一小片红色的天空,日光撒满街道,那些相似的街口,那些相似的面孔被染上红色。那是这个城市最美一刻,转眼之间,灯光乍现,再次显示这个物质钢铁城市辉煌的轮廓。

  在高架桥下抽完烟,吃了平淡带甜的广州海鲜,我在中山市下车。这个城市哪个地方都那么相似,以至我在车上昏昏欲睡。中山宽阔宁静干净的街道,让我在一片湖边徜徉了很久,我把吉他搁在湖边的石柱上,看着剧烈的阳光在班驳的树影下留下它行走的轨迹,空气宜人。这便是广州的后花园了,人们在浮华都市建筑起来的一片安静的乐土。人的需要其实很少很少,不过就是需要空气清新,安静舒适的环境,一个温暖的家,疼爱自己的人。在某个生活小区,打篮球的广东少年,穿着时髦,老人随意的坐着,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白话。我知道来广州的目的,不是为了辉煌的成就,只是为了拥有一个宁静舒适的家,像他们一样,开车上班,下班接了自己的妻子,回家做饭一样。这个梦想在今天的我,仍然太过于庞大而遥远,当年少的理想与冲动消失,剩下的,不过就是温饱与平淡的幸福。

  我看到典型的广东男人走过,穿着白色的绵布短袖衬衫,随意的穿着双布鞋安静的走着,平头,神态安详,很少再见到如此单纯行走并自得的男人。我在树下默默抽着烟,吉他一直安静的陪伴我,无目的的行走,只是为了逗留在这个完全陌生没有任何痕迹的城市,行走自然,不像我在家乡,走在路上却多了很多不平静。

  在佛山母亲朋友那度过了三天的时间,她的儿子是跟我在一个幼儿园的“园友”。他开着蓝色的马自达,他手提电脑上的墙纸就是他想要的这部车,他的母亲艰苦创业开办了公司,业绩理想,他的儿子羽作为公司下一代的老总,倍加地努力。羽是一个多半时候沉默的男人,比我大三岁,男人的气质已经显示无遗,不似我,带着孩子气。他跟大多数广东人一样,喜欢听BEYOND,收集他们的各种唱片和资料,与我很对路。夜晚空闲的时候,我们联机打CS游戏,我们怪叫着笑着玩到很晚。

  其实,男人多半时候,仍然是个孩子。

  去北京之前,我依然在家守护着我自己的世界,不停地对着电脑无事瞎忙。录歌,弹琴,对着电脑发上半天的呆。烟盒扔在抽屉里越来越多茶叶与咖啡消耗得越来越大,抽完一根烟我就得喝上半天的水,当在电脑面前无所事事或者制作音效的时候,就会不知不觉多出许多烟头,喝掉许多的水。在安逸并且空虚至极的生活里,我又开始增加了体重,虽然,我吃很少的饭。在这种虚胖的状态下,我随意发出了一封EMAIL给了一个北京的艺术学校,希望能担当那里的乐队主唱或者音乐工作人员。我本没有抱着太大希望,也只不过是当玩玩而已,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在发出这封信的几日以后,叫我面试。

  同行还有一个母亲朋友的女儿,比我大几个月,却已经是一身职业气息,满带成熟女人魅力的了。她一向属于女强人,美丽但冷漠。我呆呆地坐在那个我曾经幸福的天堂的城市的火车站,那个巨大的钟楼和火炬下坐着等她。夜幕降临,广场上人群依然如织,黄色的巨大路灯投射下来。有情侣在等待的时光中,旁若无人地接吻。有的人跟我一样,坐在广场的座位上发呆,看着走过的人群。有人穿过广场,匆匆而过,提着大包小包,像驮满货物的骆驼,背影可笑。我到这里来过了多少次,我不记得了,而我如此的熟悉,却如此感觉到寂寞的袭击。我就这么一个人,空空的守着自己的行李,一个旅行背包,再无其他,我体会不到离别的痛苦,也体会不到情人的温存,寂寞空洞虚无的力量压向我,幸亏有一支支香烟,让我摆脱空虚惆怅的感觉,让我从无助中有些许放松。

  玲终于跟着男友达到了。前途得志的研究生,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在这个经济并不景气但消费奇高的城市,占有一席之地。这个男人矮小白净,带着一副眼镜,因为应酬而开始隆起的腹部,还是能够感觉残存的书生才气,未被商业气息覆盖,毕竟才二十五岁的男人,在这个年龄,有些东西是真的,有些东西不过是一时的。我们走进候车大厅。

  我穿着一条迷彩裤,肥大并且布条飞扬,一件GUNS AND ROSES的黑色短袖,我们经过如逃难沉没的舰艇一样人潮汹涌的候车大厅,直接上了火车,我双手插在裤子里,茫然无措地看着铃对着火车窗外的男友哭泣。我原以为她会很成熟也很平静的处理离别,毕竟这是天南地北的分别。铃是美丽的女人,而身边的英俊的男人也不在少数,我怀疑她当初的选择,也许我是不应该怀疑他人的爱情的,但是连我自己都觉得爱情都是一场滑稽的闹剧。我开始还暗暗为他们的爱情担心。而那个男人始终非常平静的招手,他没有像站台其他的少男少女一样追赶着火车不停的哭泣,他始终微笑并且注视他心爱的女人,祝福她一路顺风,这是一趟不会停留太多站台的列车。经过为数不多的四个站台,抵达北京。当列车徐徐开出了很远,玲仍然望着窗外,不停地用双手擦拭着眼睛。

  一时间,我觉得我应该祝福。那个离开我已经很久,跟随着一个河北研究生的那个曾经我深爱的女人。这个场景是如此的相似,我想,她离开他的时候,她也会哭泣吧,那是如此成熟的一个男人,懂得如何深爱一个女孩,我知道那个男人也戴着一副眼镜,我亦知道河北男人的英俊与高大,成熟与温柔。我望着铃抽搐的背影,我似乎看到那个女人,送走重新让她快乐的男人,而那个男人,戴着眼镜并没有追赶列车而哭泣,他默默地挥手,眼镜的光亮已经模糊,无法看清他眼镜后的眼睛是否流泪。那终会是一个男人,有远大的前程,不会如我一般颠沛流离,像个孩子一样追寻得不到的玩具。他会给她幸福的,而我,彻底认输。我低下头,看着我这一身的装扮,廉价并且古怪,我微微地笑,尽量不让自己流泪,虽然没有人令我伤感和感受离别之苦。身边同样是一群抽烟的英俊北方男人,他们穿着考究,抽着上好的香烟,我抽的是一包八块钱的烟,却已经感到很昂贵。

  一路上,我并没有跟玲说太多的话,每次我想打破这层忧伤的气氛,而她似乎不想说太多的话,她回复到她那个成熟的女人模样,继而默默躺下,开始艰难的睡眠。我一直看着窗外,那些模糊了很久的山峦,我知道这些起伏的曲线随着旅程开始变得平静。这个女人从小就跟我认识,我们一起玩耍,输了便在对方脸上贴纸条,直到两个人长着一脸“白胡子”互相追逐奔跑。她总是干劲十足的参加各种演出,学各种乐器,她的美丽和才气让她步步高升,而我总是臃懒地看待任何演出的机会,编制我美丽的幻梦,我不想出风头,也不想有太多荣光,我无法像别人一样怀有野心去做怀有目的的事情。所以,我一直不被人记得,也一直在音乐系里默默,我知道自己的优秀,我知道自己已经算是一个英俊的男人,那是因为父母的缘故,我被深沉的哀伤覆盖,被深沉的幻觉覆盖,我执着于一个也许并不存在的理想中,为之奋斗,八年时间,一事无成。如今的我,只有靠着吉他和文字深深麻醉。我抚摩着手臂上残破圆形的伤疤,坚持幻觉直至完全毁灭

  我坐在窗前很长的时间,把脸贴在窗上,我看到浓重的夜幕已经沉沉覆盖这个世界,如果一个人明白孤独的滋味,去哪个城市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已经没有那种当初一个人乘坐火车旅行的新鲜感了,这不过是一趟流浪带着灰尘的机器,带我远离熟悉的地方,去一个同样陌生并且毫无新鲜感的城市,那里没有人等待我,也没有人为我哭泣,也没有人让我怀着期望和等待,那是一个沧桑的日幕下悲凉的帝王之都。

  这是我第一次北上之行,穿越了很多陌生的站台,我看到完全陌生的景色,却又相似的建筑。第二天,日光照耀,那已经达到了北方的领地了,我看到平静的地平线,再没有山峦起伏,一望无际的平原,种植着绿色挺拔的高粱小麦,阳光开始变得干燥,我看不到南方广阔河流和高高的钢架桥梁,这是一个平整简单的世界,如平静的海洋一样,我再也不用看到恐怖的巨大的山影。

  北京西站外一片拥挤,身边走过的是高挑的北方女子,高大的男人,车子经过无数的砖瓦平房,这里没有广州太多物质的色彩,小巷蜿蜒,四处是操着纯正北方口音的人们,有个壮实的男人大声吆喝着卖饼,这是一个值得怀旧的城市,对于我这个恋旧的人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屋檐角雕刻精细,砖房整齐,无数骑着自行车的人在马路上穿行而过。

  我背着庞大的背包,四处游走,不知道去哪里,我茫然走在这个城市最陌生的中心点,我寻找一条去面试学校的路。我到达东城区二环,已经是下午两点,这是一个吉他专业的私立学校,我从很远就听到鼓的敲打声,让我很失望的是,那不过是一个很小的驻地,琴行一般的招牌,楼上是一片宽大的厅,被隔成很多个小房间充当工作室,机房以及学生和工作人员宿舍。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在全国吉他界小有名气的学校真实呈现在我的面前,有人在弹奏电吉他,一个头发凌乱的瘦个子男人用着一把IBANEZ吉他,借着GT-6和MASHALL音箱一遍遍练习那些国外谱例,快速茫然却听不出什么调。还有初学者练习着BEYOND的曲子,一首首非常熟悉。鼓和贝斯的声音一下一下,穿透心脏,我终于来到这一个摇滚学生齐聚的地方。我坐在陈旧的宿舍里,等待有人来面试,非常简单的两张上下床,一台破旧的电视,还有一把蒙满灰尘但是音极准的木吉他。我为面试刻的自己演唱的CD,此刻拿在我的手上,还有学历文凭,简历,我想,歌唱对我来说,不算一件难事。

  学校的创办者,校长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们呆呆地看了半分钟。这是一个极不修边幅的男人,叽拉着一双拖鞋,头发凌乱,胡渣长满下巴和嘴唇,背心反穿,一条简单的短裤,我很难想象,在那本全国有名的书籍上,照片上的那个人就是他。他其实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三十出头,已经出版了大大小小的书籍很多册了,而我正是靠着他的书自学吉他到了今天,学校乐队大多都是凭借着他的书去排练,这是一本正规发行,并且内容精彩详细的吉他书,分析全面,技术到位,已经成了全国各个吉他学习者不可缺少的教科书。他没有像在广州那些学校遇见的校长,坐在宽敞的办公室,穿着整齐,用挑剔的眼光看着你,或者是夸大其辞大肆赞扬学校的好处与优秀,他们通常戴着金色的手表,抚摩他的领带,嘲弄地看着你,看着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我很想发火,我看过《草样年华》,郭睿说,没有聘上之前,你可以拍桌子骂他们傻逼,聘上以后你就只好低声下气做牛做马。我并没有拍桌子对着那些丑恶的嘴脸啐一口,骂一句傻逼,气急败坏不适合现在的我,那只能证明你输了,还有什么呢?我满怀愤懑离开那所广州一个小镇并不知名的中学,提着我那把吉他,突然后悔没有拍桌子骂他。而眼前这个浑身散发出落魄的中年男人,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有名气的人,他记得我的名字,领我上楼,我对他一点隔阂也没有,而开始的紧张也消失了。他简单地询问了我的情况,只收下我的简历,给身边的人交代了一下,让他们给我安排个宿舍先住着,还告诉我,下午六点到的时候,去吃饭。

  正当我尴尬地看他离开,不知所措。他并没有马上面试,听我唱歌弹吉他,就只有安排我休息。身边有一个很朴素的女孩子,在六点叫我吃饭,我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身边那些十几岁的少年就主动拿出一个干净的饭盒叫我去厨房打菜。我第一次吃到北方的大米,又软又香。房间里坐满了工作人员,学生,都不过二十多岁出头,同我打过简单的招呼后,对着电视调侃。还有一个小孩子,看上去才十岁左右,也是来学吉他的学生,一边笑闹和哥哥们打闹,一边吃饭,而他们则呵斥他,叫他把他的粪门关起来。我不由微笑,陌生但毕竟很温暖。

  我与肖联系上了,他是我同校同系同专业的好友,音乐专业的工作难找,他只好改行,在北京一个人租了间平房,辛苦的支撑了一个多月,终于找到一份汽车观察杂志的策划工作,还在试用期,却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他叫我晚上去他那儿住一宿,约定六点半在德胜门相见。

  我看到夕照下高大的德胜门城楼,没有门洞,听说这是北京的一个布局,按照貔貅的模样规划的古城楼,而德胜门是貔貅的尾部,因为这个可爱的怪兽是没有肛门的,所以它没有门洞。我独自在德胜门高大的城墙下等着肖的到来。夕阳斜下,车辆穿梭,骑自行下班的人说个不停,我把包放下,坐在栏杆下看着日暮下的北京城。我一根一根的抽烟,在这个完全陌生并且寂寞的城市,这个满布古老与旧时光的黄色城墙下,我看到肖以他独有的走路姿势出现。他仍然穿着一条蓝色格子的仔裤,一双软底的休闲鞋,和在大学一样,挎着一个大包,他非常感谢我从家乡带来的香烟,八块钱的烟我一买就是五盒,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好的香烟了。他在回昌平的黑暗车厢里昏昏欲睡,他说我太累了,每天六点起床,挤两个小时公车去上班,回家都是晚上九点多了。他问我,知道一个人一个月不说话的滋味吗?我一个人孤独地守着那个小小的租住房,爱情离开,一无所有,每日为工作奔波,被拒绝后继续再找,我开始很苦,而现在我习惯了。幸运的是,我找到了工作,上天没有遗弃我。他抽完一根烟,将烟头弹出窗外,落在高速公路的草地上,我今天要跟你痛快喝喝酒。他那典型的张学友式发型,仍然让我觉得好笑。

  在学校,肖是戏剧社的社长,经常导演着一部部演出,他收集了许多电影DVD,看过他收集的其中的电影,感觉非常经典而且创意新鲜。我们坐在昌平区,这个北京的郊外,空气异常新鲜。羊肉串是正宗的,带着膻味,青岛啤酒不似在家乡的那种,清香爽口,八块钱一碗的回锅肉,端上是好大一盆,吓了我一跳,两块钱的北方松软可口的米饭让我吃到撑不下去。我们得很痛快,大块吃肉,一边喝酒,笑说我的减肥计划彻底失败。我不知道肖是否还怀有当初踌躇满志的理想,他仍然是一个满带艺术细胞的人,他知道在北京音乐工作的艰辛和不得志,他说,我不想贫穷也不想一无所有。

  我睡在肖的床上,他自己则打了个地铺睡着,我非常感激他。北京夜晚空气清凉洗澡的时候,水极冷,北京的地下水不论哪个季节,都格外冻人。一个不足八平方米的小房子,贴着肖自己大幅相片,他最得意的照片。他的柜子里贴满了纸条,我装做没有发现的瞟过一眼,那儿写满了肖对自己的悲伤。他独自来到北京,最终一无所有,他艰苦孤独的度日,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同我一样孤独着却充满对这个世界不甘心的人。

  接连的几天,我流离踯躅于北京的街头,一个人背着庞大的背包,穿越高架下的人流,我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当我独自徘徊,看到跟我年龄相仿的人,系着领带,穿着干净的衬衫和皮鞋的男人,盯着我,当我敏感地用敌意的眼神望着他们时,他们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走了。我与这些人实在是太遥远了,一个穿着稚气未脱服装的自己,背着包,拿着一份地图一手夹着烟,眉头紧锁地找寻地点的一个孤独客,独自流连于地铁站,公车站,陌生人流,对北京一无所知,一个没有工作的人,初来乍到的大学毕业生,似乎是流浪般地穿越和茫然。我不知道乘哪路车可以达到哪个地点,只好徒步穿越庞大的城市,对我来说,是一次远足,却非常开心。这是一个完全陌生,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任何人带来的痕迹和痛苦的回忆的城市,对我来说,是新的,我在远在家乡的最北端享受这份孤独与清净。太极乐队“天安门的风筝”一直在我的MP3里响起:这一切不属于我,人在远地,北京跟我家,总有点距离。在等待探险,极度好奇,观看风沙跟我一起过活。仰望故宫,暮色苍苍,待花开跟花萎在这一刻追索。而这晚透过冷空气,这晚相比,家乡,再没有印象。

  终于去了故宫,在这个帝王辉煌过的世界。红色墙壁,留下班驳的时光轨迹,那种创伤与悲凉,在日光下耸立的这个带着悲伤的庞大建筑群,多少的故事,已经堙灭在光阴中,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够永远留下的呢?人去楼空,空空的黄金龙座上撒下一片阳光,宫殿散发出木头腐败的气息,很难想象从前是多么风光和辉煌。金瓦红墙,映射出那个时代独有沧桑,远去的人们,曾有多少双手抚摩过这些墙壁和这个龙雕石柱,时光交织,覆盖了各个时代不同的气息,惟独只有这片暮色的天空,依然不动声色,一陈不变的注视这个世界的潮起潮落,毁灭重生,看着这个建筑每天日升日落下蜂拥的人潮,一遍遍抚摩它那残破与老去的躯壳。它剩下一具死去的身体,我不知道这是代表了什么?当没有人膜拜在他的脚下,对他怀着忠诚与神秘,他开始变旧了,他流下泪来,只有那些破裂的龙身浮雕,麒麟貔貅,金銮宝殿无力叫喊那个辉煌的时代的兴衰。庞大的后宫花园,居住殿阁,看不到昨日佳人的身影,她们已经老去,化为时光中微小尘土,生命是不自由的,然后,留下这些古树宫殿,巧建精筑,供后人瞻仰。但是,没有了崇拜。

  和旅行团一起去的长城,我想看看那条蜿蜒的伤痕到底是什么样的。去的前一天晚上,在理工大学和朋友们在食堂喝酒。我喝不了多少,硬着头皮撑,又不懂得如何拒绝别人的敬酒,只好一杯杯的灌。最后,我对他们说,对不起,我要上厕所。我走到外面,我大声呕吐起来,胸腔剧烈疼痛,吐出的全部是水,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很多。跑到洗手间,对着自来水笼头洗脸,我看到镜中那个憔悴的脸,我大声剧烈的呻吟起来,无力干嚎却流不出眼泪。我找不到少年英姿勃发的自己,那个被光环围绕的自己,那个清秀少年的身影,那个单纯的轮廓分明的脸,取而代之,是一张可怕的脸,残酷憔悴,我在镜子中看到模糊水气中的我,头发凌乱,眼神迷离,眼眶被酒精烧成黑色,麻木不仁,显出这个年龄逐渐衰老的痕迹,显出一个中年男人臃肿油腻的先兆。我不忍看到这个样子的自己,我跌坐在洗手间的地板上,很久很久。挣扎着站起来,摇晃着坐在楼梯上,月光皎洁,我摸着冰冷的面颊,抽完一根一根烟。我胡乱的思绪仍然不能控制,我只知道我现在是如此的孤独,面对的不再只是酒醉后的幻觉,更多的是清醒后现实的残酷。楼梯间非常冷清,远远能听到食堂喧哗的声音。空气清冷,一场冷雨浇灭肆虐的沙尘暴,天空清晰。我逐渐在等待于静坐中,腐烂直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留不下任何东西,刹那失落。

  我看到这个地球上蜿蜒的一道伤口,在陡峭的山壁上,一个人追随旅行团,一直默默无声,攀登,攀登,直至双腿无力。日光耀目,无数的各个国家的人卖力的攀爬,夹杂听不懂的各种外语,看到许多韩国女孩,穿着时髦,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跟商贩交谈。但攀到一个高度,我看看身后落下的高山,看到云朵在上面留下黑色的影子,一个异常吓人的垂直高度,俯瞰整个大地,看到身后的人,如蚂蚁一般努力地跨过一级级台阶,去到一个假想的高度,真实的高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到达,只是爬,爬。我们爬到那个顶峰,不过就是在那个上面逗留几分钟,吹着凉爽的风,看着北京城陷在一片山的怀抱里,那是多么小的一块地方,如城镇一般,在这个高度,简直不堪一击。高峰的快感,刹那失落,多风光的一道城墙,一秒变成残破的灰土。

  我们在生命中攀登一个个高峰,只是为了逗留几分钟,然后继续,或者从那个高度走下来,如此简单,我们卖力的工作,努力的生活,也就是为了看看高峰上这个世界的美丽,为了这几分钟,我们付出了一生。我笑了一笑,依在城墙上,看着陡峭的山崖此刻在我的脚下,纵身跃下,可否有飞翔的快感?

  一直有个朝鲜女孩,细长的眼睛,白净的皮肤,起初我认为她是韩国的,看她那一身朴素甚至过时的衣服,我知道她肯定来自朝鲜,总是在一个个烽火台看到她,她似乎很羞涩的看见我。每次我都对她笑了一笑,戴上眼镜继续向上。最后,我在顶峰遇见了她,我用韩语对她说了一句:你好。我感谢她一直陪着我登上这个伤口最见壮丽景色之处。各个不同国家的人,一起混杂一个队伍里,说着各自的语言,我仿似置身于这个星球人种最齐聚的地方。

  我看到一个法国男人,坐在高高的城墙上,沉默地观看脚下垂直极限的城市和山崖。他打着赤搏,雪白的皮肤,毛发旺盛,欣喜地独自旅行。

  我戴着宽边的墨镜,抵御阳光对景色的摧毁。我还是不由取下眼镜,想真实地看看这个世界。

  在北京逗留了十二日,接到家里应聘考试的通知,与面试学校通知了一声,跟他们说,我还会再来的,因为试用期还没有过去。回程的火车逐渐开离北京的站台,在西单买的书让我多出了一个提包,我独自坐在卧铺外的座位上沉溺于哲学与文学的世界里,日光干燥夺目。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我的对面,一个非常面善的人,两眼忧郁地望着窗外广阔的平原,开始发白的胡渣,一路上很沉默也没有很多话说,随和慈祥,我知道,他亦是一个好父亲。一个女孩独自一个人踏上归程的列车,不太熟悉中铺的位置,羞涩地而又笨拙地爬上床,拿着手机不停发消息,以至发到最后竟然睡着。我看着她入睡的姿势,有着小孩子一般令人疼爱的无邪姿势,一直以来,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坐在这里的人,都是沉默的人。一直到列车灯光亮起,已经近黄昏了。

  于是,站起来去车厢中部抽烟。看着夜幕即将降临的天空,我才发现,黑夜是一点点蔓延开来的。对面的天空已经呈现出黑夜的状态,大朵的黑色云层就好象龙卷风的模样静静伫立在那片黑色之上,逐渐扩散,而这片黑色与扩散中,阳光依然放射不甘的红色,奇特的景象出现了,一边是扩散着的黑夜,一边是红色漫天的火烧云。最后,逐渐扩散的龙卷风式黑云逐渐消灭了仅存的光线,黑色云层覆盖着的村庄开始亮起灯火,在这个平原上,观察黑夜的蔓延。黑夜开始完全覆盖了整个天空,堙灭的光线逐渐让云彩暗淡下来,整个天空开始了茫茫的黑色。月亮突然以完全的姿态呈现出来,将平原照得一片雪白,越过一根根电线杆,微微起伏的丘陵,一直追逐着这趟时光之旅。

  我不由得满心欢喜。

   四 一个人的探戈

  到达那个失去的天堂的城市,已经是接近清晨六点。南方城市突然变冷,转换成一种秋天到来的景色,冷风吹过,潮湿的空气四处蔓延,灰色天空,沉睡的城市终于开始浮现。朦胧中,这个城市的记忆与哀伤已经睡去了很久,也许永远都不会醒来。坐于归家的车上,突然下起大雨,在高速公路的疾驰中,雨点在车窗上破裂,并且一条一条开始向着风的方向奔跑,一滴滴的破裂并且互相连接,追逐着奔向车窗尾部,汇成水痕。压抑无声,时间过往,一切都开始破裂,最终成为一条反复覆盖的痕迹,消失无踪。我不再对这个曾经的天堂心怀悲伤,它就像我到的每一个陌生的城市,没有任何记忆,出现过的人消失了,彩色的记忆逐渐变为黑白。我已经在陌生和熟悉中走得很远了,而回望,一如故宫,留下瞻仰的轮廓,时光抚摩的痕迹。

  我在车中沉沉入睡,列车上的疲劳仍然没有消退。我在一个人的舞台上,一个观众在看着,那是帆吗?还是我?当聚光灯打开,我开始挽起一个并不存在的手臂,飞快的旋转,时光如落叶般飘落,记忆开始破碎,天堂的轮廓出现在这个舞台的背景上,无声的电影,彩色的断续片段,像损坏的电影带一样播放,出现杂乱的白点和混乱的片断。落叶风飞,它枯黄的身影已经在风中破碎得太久,纷纷在风的轨迹中划出灿烂金色的痕迹,最终消失无影。水晶雨,在风的方向里破碎成一条条水痕,追寻她最终汇成痕迹的归宿,那已经与我的车窗彻底无关。观众是帆吗?他在未来时光的旅行列车上,又看到什么?理想,爱情,抑或新的天堂最美的邂逅吗?

  天堂的轮廓始终在时光的迷雾中渐渐浮现,我始终跳着属于我一个人的探戈,握着我的幻觉,我知道,终会有人替代,终会有某个理想和梦想替代,我只是知道,旋转不会停留在原点,我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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