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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蟹与捕蟹
蟹总归是自己新手捕的味道最为鲜美,尽管时下北京的海鲜城或五星级的饭店里已经能够品到很鲜的蟹了,它们也因从外省搭乘波音飞机或图154抵京而身价不凡,这些饱受奔波周折劳动之苦的蟹们,鲜味都已经跑掉不少,况且即便在海鲜城或五星级饭店,又即便是由很阔的阔佬买单,也多是人均一蟹的,有时运气不佳,碰上一只尖脐的瘦得狰狞而腹中没有什么货色的家伙,那就是大倒其霉了,徒落了一个吃蟹的美名,实则是一丁点蟹黄也没有吃到,它既已勾起了你品尝美蟹黄的欲望,然而又徒给你一副索然无味的坚甲,这哪里会有品蟹的美意嘛。我觉得在北京的品蟹,总是形式大于内容,如是品那样的蟹,先是解了蟹身上的丝线(煮蟹是要把蟹捆起来的),取了一只小脚,醮了佐料(佐料由酱油、醋、姜沫、蒜蓉、葱花、辣椒、香油调拌),细细地吸啜,如是再卸下坚 ,坚甲之内有丽质。直到大螯也品过,这才用筷子挑开那顶黄金的蟹甲(明太朱元璋有诗咏菊“遍地开满黄金甲”以蟹喻菊颇是形象也),此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圈嫩白景德镇精次之质般细腻光滑的蟹肉,肉中便是膏脂的解黄了哟。用了筷尖挑上那么一点,一丁点一丁点地品味,细腻柔滑,甜香沁心。瘦的蟹,只是那么一点,而把的团脐蟹,大约就有五十克黄金那么一团了。真正上等的好蟹,是要在九月九重阳时节,此时山岗上的风叶红了,田野边上的野菊花黄了,天空湛蓝,芦花如絮,湖水清澄,风中送来稻谷成熟的芬芳,这时候湖中的蟹丰满肥嫩,最是那团脐的蟹,总是有满腹的蟹黄,这是毫无疑问的啦。品蟹如不是在这样的时候,那最艰险是在心里对自己一记断喝:且慢举箸。
重阳吃湖蟹,的胡是十分美好。记得在八十年代初,鄂东南一带的蟹还不是那么贵的,卖蟹的人也不使秤,论只卖,一只湖蟹的价钱是两角五分,卖蟹人往往将两只蟹捆地在一起,你出五角钱就可以把两只蟹拎走,好的情况两只蟹就有一斤,足够一人喝二两纯谷酒的了。不过,那时候的茅台酒也就十四元一瓶,现在想来不可思议。所以呢,其时请客可不见如今的小家子气,有一次我的师傅春庭对我说:重阳节到了,你明天到我家来喝酒吧,我买来了一桶蟹,在县酒厂开后门打了五斤纯谷(注意了,在那个时候说开后门这个词可是了不得的,也不是谁都可以开后门的),你上午九点钟就可以来。第二天我八点半就赶到老池家里去,他说:你比我还急呢。说罢,就开始煮蟹。煮蟹并不复杂,却是要将一只只的蟹捆起来,一是不让它们在水烧热时乱跑,二水把蟹淹没即可以点火。此时之蟹,既有些无奈也有些无知,全贼里贼气地把它那火柴头的小眼睛探出来,若不是被捆着,它还要举起那毛绒绒跟欧洲人的手一样的大 施行无耻的恐吓,嘿嘿。
老池是武汉人,又是老地质了,晓得很多天南海北的历史掌故,我细细地品着蟹,喝着酒,听老池海天海地的聊,他说蟹也并非是阳澄湖的最好,梁子湖的蟹就是不错。他说蟹要从湖里跑到江里,顺流去到海上,要在海与江的交际地方产仔的。关于这一点,我半信半疑。蟹这种动物,它又不会游泳,全靠了八只脚在水底里像蜘蛛一般地爬,从湖里爬到海里,要到何年何月呀?我又想起小时候在山溪边的洞里捕蟹,曾经是捕到过一些母蟹的,发现过它们哺育后代的秘密。蟹哺育后代的方式比较独特,蟹将卵产在自己的脐内,然后在脐内孵化出小蟹,小蟹是软甲,母蟹只会在油菜花开风和日丽的日子爬到洞边的沙岸上,打开脐盖,让小蟹们出来玩耍,一有风吹草动,小蟹便黄蚁子似的蜂涌着纷纷钻进妈妈的脐盖里,母蟹便合上脐盖扬起大螯沙沙沙地横着钻进洞里。那么湖蟹为什么一定要跑到海上去呢?但后来倒报纸上读到一条消息应证了老池的说法,那就是江海交际处有专门的捕捞蟹苗的人,他们捕到蟹苗卖给那些养蟹者。不过,养蟹多半是政府行为,因为当时还没有人能够有进行飞机播撒蟹苗的能力。
我们从九点钟开始动筷子,一锅蟹没了,又煮起一锅,直至一桶蟹全没了,五斤酒喝去了大半,时间转到了晚上九点,一个吃螃蟹的日子就度过了。我想在我的生命里,可能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吃螃蟹的日子了,且不说这样一桶蟹召集要支付二、三千元了,也不说那种很纯正的谷酒也没了,只说是没了那样单纯明朗的心境,更是也找不到一个师傅再这样请自己去他的家里胡吹海聊着品蟹喝酒了。哦哦,就是在北京这样伟大的都市又如何呢?恐怕是连那原版的佐料也是弄不齐的哟。
湖蟹已然天价,但山溪里的蟹,却仍如山岗上那野菊一般无人过问,前两年回去,倒是去捕过那山溪里的蟹的。捕山溪里的蟹,只要在热天的晴朗的夜里去,提着一只水桶,拿着一只手电筒便够了,热的天泥洞里也是闷热难当,蟹们就要出来乘凉,它们有时候跑到草稞子里,边乘凉还能顺带捕食那些也是因热而钻出土的蚯蚓,但更多的是叭在水下的沙地上。那水恰只有没踝深,手电光透过清澈的溪水照去,青青的蟹壳好似一块小小的青石,所以我们把它称做石蟹。不过它的形状是极易暴露的,它的形状有点儿类似生手打的领带结,个头是比湖蟹小得多。在小溪里走不出半里地,就能拣到一小桶这样的蟹,这样的蟹得来容易,所以也就随随便便一锅煮了。它的脚是没有多少内容的,螯黄,主要是吃它甲壳中的肉。佐料自然也是相同的,其实这石蟹的味道,与之湖蟹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只是它没有那如高膏似脂的蟹黄罢了。
这就不由的要想起小时候捕蟹的情形来。小时候我们总是要到一个叫做红山的地方去捕蟹的,那红山是名副其实的红山,整个的山都是红土,那里靠近铁山,铁矿石氧化以后,便就是红土了。红山脚下有一条小溪,它一边是公路,另一边隔着水稻田是一条小河,蟹们把小溪两岸挖得千疮百孔,蟹十分多。那时候我们总是跑到工厂里找大人要来电焊条的包装袋,这种长条形的塑料袋质地厚,装螃蟹是十分好的,薄的塑料袋可是经不起螃蟹的大螯几次撕扯哦。我们一群人脱了衣服光着屁股跳到小溪里去捕螃蟹,那可真是艰难。因为蟹们只要听到响动,就会极快地钻进洞里面去,有的还不等你看见它就已进洞了。因此,只有伸手进洞去掏。这也就要学会辩认螃蟹的洞了,胡乱伸到洞里去掏,那是会掏到一条蛇的。不过螃蟹洞与蛇洞有很大的区别,一、螃蟹洞是扁的,这跟它的体形有关,蛇洞是椭圆的;二、螃蟹洞有密密麻麻的小点,这是它的脚尖踩出来的,而蛇洞则非常光滑。螃蟹洞口不大,内里却很宽敞,也不规则,老螃蟹的洞还左拐右弯,有若迷宫。因此,我们还要备一把刀,把洞口削大,然后再伸手去掏。掏着掏着,不定谁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不用说,被螃蟹把手给夹住了。螃蟹在洞里面夹着手时,切不可猛地将手往外一抽,这样不仅手要被夹破,螃蟹的大螯也要被拽出来。比较好的方式是:当你的手猛地被锐物夹住时,千万别慌,不动声色地慢慢把手往外抽,这样螃蟹夹着你的大螯不至于会出死力,而是随着你的手慢慢往外走,一直把螃蟹拽出洞口,螃蟹自然会发现大势不妙也,于是松开大螯撒起脚丫子就往洞里逃,这时你沉着稳健地用另一只手按住它,刽子手就束手就擒了。不过虽说我们都有这等智慧,你还是可以看到这样的镜头:一个光屁股的泥头泥脑的男孩子站在大水中哇哇大哭,他的左手捂住小鸡鸡,右手则是往外伸开的,一只大螃蟹拿大螯有力地夹住他的手指头像玩单臂大回环似的悬着,螃蟹大约也是懂得体操审美规律的,它的八只脚都最大程度地舒展开来……
我当然也出过这样的镜,我最痛苦的还要算是有一次螃蟹把我的屁股给夹了。那一次捕螃蟹我的收获颇丰,一个电焊条袋子快要装满了,我用一根长绳子系着电焊条袋将螃蟹背在肩上。我在掏一个蟹洞,我断定那里面有个大螃蟹,可能是螃蟹王,对于螃蟹王我们是无限崇拜的,我做梦都想捕住一个脸盆那么大的螃蟹,我深信有这么大的螃蟹。我掏呀 掏呀 ,没有想到袋子里面的家伙非常之恶毒地把塑料袋给夹破了许多窟窿,从窟窿里伸出大大小小不怀好意的螯和毛森森的脚,长条形圆鼓鼓的塑料袋就像一根粗大的狼牙棒。我掏着蟹洞,没留意脚底下的烂泥一滑,我是非常不幸地摔倒了,压在那个塑料袋上,于是那么多那么的蟹螯一齐把我的屁股夹住了,痛得我那个呼天喊地哟!我的老天,屁股上的肉实在太嫩了,跟手指头完全不同,我的屁股鲜血直流,且半个多月都是叭着睡觉的,也不敢坐凳子。
不过,最不幸的不是我喽,我的一个小伙伴的小鸡鸡被螃蟹夹过,夹破了出了血,回家他妈将我们大骂,并叮嘱他从此不许跟我们去捕蟹了。然而无率禁令是多么严厉,却从来没有阻止住我们去捕蟹。我们捕回来大大小小的蟹,央求大人拌上面粉用油炸了,炸得非常之酥脆,装进可以封口的瓷坛子里封起,搁着可以慢慢地吃——哦哦,它就是我们当年的巧克力口香糖旺旺鲜贝呀。
螃蟹子螃蟹子多又多,一个螃蟹子八只脚——我现在仍记得我们少时穿着红背心,顶着自编的柳枝帽圈儿,赤脚踏着青青的河岸列队成行去捕螃蟹时稚声稚气唱着的童谣。
小杜
小杜有一张孩子的人,身材修长如同一个女孩,性格甚是活泼,显得总也长不大。小杜其实大我好几岁,极喜欢玩枪和垂钓,我是在一个叫做赤马山的大山里勘探时与他相识的,那时他当钻工,我才去那儿当钻机修理工。
赤马山是鄂南山群中的一个山系,山势雄险,气势磅礴,常年云遮雾绕,飞禽走兽群集。初初进山时,我被大山之巍峨苍峻所震慑,我以为只有走进这样的大山才可以算得上真正的地质队员,而且在这样的大山中手上必须要有一支猎枪。然而其时猎枪是很难弄到的,去了县城和省城,才终于在一个体育商店买到一支汽枪。拥有了一支汽枪我的心情也是很兴奋的,我即便不能追捕走兽,我也可以猎取飞禽呀。
有了枪便多少有了猎人的感觉,天天在门口立一个靶子,刻苦练习射击本领,先是打的火柴盒,再打一分钱硬币,再打火柴头,射技便是日益精湛。如是打完数盒子弹,我以为是可以进入实战了——我要打猎。
有了如此的雄心壮志,便四处张罗邀人进山去打猎,于是找到了小杜,此时他已号称神枪手了。我的打猎,千万别以为是那种非常了不起的深入大山峡谷,猎取山鹰野雉,而是——打麻雀儿。小杜见我邀他去打麻雀,就说:下午我要上班,我陪你去打两个小时吧。两个小时?这时间当然短了点,不过有人陪我去还是不错的了。小杜拿出油布包好的双管汽枪,从子弹盒里一粒一粒数出二十粒子弹,就说:走吧。
他只带二十粒子弹?这太少了点儿吧?小小汽枪子弹,打麻雀这样小小的鸟,以我的见解五枪能够打下一只已经是够不错的了。于是我提出异议:你的子弹是不是逞少了一点?小杜笑笑说:二十粒已经不少了。他说不少,那就走吧,我想我身上带了整整一盒子弹足有一百粒呢,他的打完了我将我的子弹给他一些就是的了。
我们去到一个林子,那是一个枫树林,林中栖落着成群的麻雀、山雀、黄鹂、腊嘴、白头翁等等小雀子。头一次到这样的山林中打雀子,我心情还是很激动的,啪啪啪打了一气,原来以为练得很准的枪法在这里却是走了样,七、八枪也打不下一只雀子,倒是看到小杜在前面一枪一只,而且他始终是站着无依托射击,离雀子们总是在四十米开外。大约打到两个小时,小杜把他打的一串麻雀交给我,问我打了多少,我只打了三只小麻雀,不过我还是说:我打伤了不少。我数了数小杜的战果,不多不少恰好二十只,这真是神了。小杜对我说:你的枪法还得练练。小杜的话我很服气,我差不多打了半盒子弹居然只打了三只小麻雀,当然是要练喽。小杜又说:你练枪法时不能将靶子摆得太近,最少得四十米,等你四十米射程达到百发百中了,出来就不会空手。
小杜年纪大,却是显得小,连我的胡了都很粗了,他还没长胡子,老地质队员常以欺侮他为乐事。小杜上山时总要带一点小吃和一壶水,然而他不放在钻塔里,他总是担心别人抢着吃了喝了,所以他快要进钻塔时,就找一个他认为比较隐遮的地方将小吃和水藏起来,多数的时候是找一块大石头将它们藏在石头底下。这个规律很快被老地质队员发现了,他们每每等小杜干活的时候悄悄地出去把他的小吃给吃了,水给喝了,等到小杜去的时候,那里只有一个空空的水壶。这事放在别人身上是要骂人的,然小杜不吭气,甚至连一点气都不生,只是到了下次找一个更为隐遮的地方,有时他也做一点假,拿纸包一包小石头藏在某地方让别人去上当。
那时候山里的鸟真多,尤其麻雀之多,“嘭”地从某地飞起一群就像一团乌云滚过,老百姓是极力鼓励我们打的,他们以为麻雀属于四害之一,且也还没有人提出保护鸟类,我们麻雀打得多时用老百姓的大铁锅放油烧,用脸盆装,然后去打五斤十斤散装谷酒,在山月下大吃大喝。然小杜不喝酒,也不大这样吃麻雀,至多在我们请他吃时他尝那么一筷子,他总是一个人弄着吃。他弄东西吃的时候总是栓上门,他独自有一个煤油炉和一个电炉,但多数时候他只能用煤油炉,没电。煤油炉烧的是柴油,其时我们就发明了往柴油里加盐当煤油烧,这样烟子就少。小杜烧柴油却是要找我的,因为我是修理工,柴油归我掌管着,柴油是备着洗机器零件用的。有一天我发现步杜出去打了几只麻雀,回去又把门栓起来了,我就去使劲敲门,把门砸得嗵嗵响,小杜无奈了,只好打开门。我这就发现,小杜原来在炖麻雀汤。他在煤油炉上搁着一个小的熬中药用的黑陶罐,罐里就三只麻雀,一个蒜瓣,两片生姜,炖得一屋子香气。小杜见我发现了他的秘密,索性告诉我,他每天这样炖一罐麻雀汤喝,这真是很有意思,以后我也就把这经验学来了。
小杜有一段时候迷上钓鱼,钓鱼他的水平可不如我,他一个人悄悄地出去钓,在一个小塘上端的小渠里钓,总也没钓到什么鱼,待我没事时拿着杆子去钓,结果发现小杜尽钓一些刺鳅,这种刺鳅我们根本不爱吃,不仅因为它身上的肉不多,而且还有非常锋利的刺。小杜把它们钓起来,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放在陶罐里炖汤,我去尝了尝,这汤很鲜也很甜,我就发现小杜差不多是一个美食家了。他弄的东西都是我们所不悄一顾的,却独有滋味。以后我就和小杜一起研究吃,想尽办法去找吃的。比如说小杜发明了一种扎鳝鱼的方法:买一包缝衣针,剖开一根筷子,将针夹在筷子上捆紧,再把筷子绑在一根竹棍上,晚上拿着手电筒就去扎鳝鱼,用的篓子是藤条安全帽,只把安全帽的带了拎着,那就是一个不错的鳝鱼篓子。鳝鱼吃得不爱吃了,我们转而去拣田螺,很大的田螺,吃起来很香。我吃蚌肉也是那时候才开始的,在那以前我们以为只有馋鬼上海人才吃蚌壳肉,所以一般都是不吃它的。我们在冬天里晒太阳,冬阳暖融融的,山鹰在天空上飞,鹊雀成群地落在麦地上喳喳地叫,一群脱去了棉袄头上冒着热汽的男女老少农民从山塘里往麦地上挑塘泥,他们把挖出的蚌扔在山塘的岸上,这处东西是不能挑到地里去的,以防割脚。我见了就叫小杜去把蚌壳拿来,那些日子好像是实在没有什么吃的了,食堂里整天做猪肠子汤吃,洗得不是很干净,每每有糠浮在猪肠子汤上面。小杜乐嗬嗬地提了个大桶,装了一大桶蚌回来,我们就拿刷子把蚌壳刷干净,用开水把蚌壳烫开,取了肉。
我放生姜、大蒜、干辣椒等等佐料一锅将蚌壳肉炖了,炖出一锅牛奶一样乳白的稠汤,很鲜很甜的。我又将那蚌壳肉红烧了,也很好吃。我们就惊喜道:嘿,这家伙的味道还不错呢。现在想想,有人把它们当海鲜做给我们吃,而且卖得贵贵的,说是什么高级菜肴,这不是有点儿好笑么?有一次我在杭州吃海鲜,小姐端上来的就尽是河鲜甚至就是可以说塘鲜,说心里话我就喜欢河鲜,河鲜与海鲜比较起来,那味道要鲜且细嫩得多。不过,我还是把老板叫了来,我问他说:老板,你这全是河鲜呀。老板说:哎呀,千河归大海呀,没有河哪来的海?没有河鲜哪来海鲜?这个世界河海是不能分家的呀。老板说得是有些强词,但也不乏幽默,我就原谅了他,而且还请他过来一起喝了两杯。
冬天里吃的东西愈见地少起来,而麻雀这种土头土脑的雀子吃得实在太多,显然已经没有什么新鲜味道,总不能天天吃它吧?小杜就发明了挖泥鳅。泥鳅实际上是很贱的一道菜,只有湖南人爱吃,北京的毛家菜馆就有那道菜:黄焖泥鳅。做的方法是,先用油将泥鳅煎得两面都黄了,再放上豆瓣酱、红辣椒、花椒、蒜瓣什么的在锅里焖,焖得融融的,这是很好吃的。但泥鳅的贵起来的,要怪川菜,川菜里有一道干煸泥鳅,自从川菜的普及泥鳅的身价也随之看涨哦。
我们一个人拿着一把锄头,擒着一个大桶,向着农田出发了。挖泥鳅有把握么?其时 半信半疑,那么大的田,从何挖起哟。到了田里,小杜东找西找,很快找准了一个地方,他站在那里往脚下一指,说:就从这里开始挖,你看呀,这都是泥鳅的通气孔呢。我往脚下的田里一看,果然田泥上面有一些不规则的小孔,就举起锄头挖去,一忽儿就挖出了泥鳅。藏在田泥中的泥鳅,身上都有一种铁黑色的光泽,大致上与标致骄车的烤漆颜色相近,但是显得很嫩,似乎有一碰就可能伤了它的感觉。我们挖了一身的波士顿棉衣都脱了,将半块田都挖了一遍,挖了满满一桶的泥鳅,提回来,就开始弄着吃。冬天的泥鳅没有吃东西,肚子是空的,所以也就不用去掉内脏,洗干净了就行。我们做泥鳅分两种做法,大的泥鳅就黄焖,专门请来湖南籍的地质队员做指导,小的泥鳅就做泥鳅钻豆腐,泥鳅钻豆腐这道菜谁也没做过,我们只听老人说起过,所以要试验。这道菜我试验了三次才成功,第一次火太大了,冬天的泥鳅在逐渐烧热的锅里显得兴奋异常,蹦蹦跳跳的,快乐得不得了,搅得锅里水花四溅,并不觉得大难当头。尚是没等它们反应过来,锅中的水却要开了,小泥鳅们就死了,死得皮开肉绽,然并没有钻进豆腐里去。这不行,据说泥鳅钻豆腐这道菜必须要让泥鳅钻进豆腐里去。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聚在一起开了个小诸葛亮会,探讨泥鳅为什么不钻进豆腐里去的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豆腐下锅的时间太早。想想可不是,把豆腐和泥鳅一起放进锅里去,等泥鳅热得不行的时候,那豆腐也是热的,泥鳅哪里会想到往豆腐里钻呢?它们只是一个劲地往水面上跳,试图跳出这水深火热。第三次,我们用非常小的火煮,煮得水渐渐热了,泥鳅有些热得难当的时候,就把火关了它,让泥鳅既难受却不会死,休息了一会,泥鳅有些安静下来,再点着火,随着水热,泥鳅又恐慌了,这个时候才把冷豆腐放进锅里,热得难当的泥鳅们忽然碰到冷的豆腐——这泥土一般的事物,它们仿佛一下子找到家了,于是拼足了劲朝着豆腐钻去,而这个时候,再把火关了,要让泥鳅们有足够的时间完成钻豆腐的过程。果不其然,这一回绝大部分的泥鳅都钻进豆腐里去了,只露出小尾巴在外面微微摆动。
此时此刻,还等什么呢?将煤油炉的火开到最大,煮得一锅水翻滚哟。
泥鳅钻豆腐的汤是很鲜的,但与泥鳅不钻豆腐两样放在一起煮也差不多,我想,只是感觉不同罢了,多少有些形式大于内容之虞。但那一次我们吃得确实非常惬意,关键的是:我们做出了泥鳅钻豆腐,而别人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我们不仅做出来了而且品尝到了。并且通过这样一件事,我们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什么事你都得非常认真去实践,只是凭空想象往往是靠不住也要不得的。
以后,小杜还带我卉过很多好吃的,比如打猫吃过,捕蛇吃过,上树去掏小鹊雀的崽吃过,小鹊雀还没有长出羽毛,肉团团的,切成极细的丝子,用淀粉抓了,仅在沸汤中滚过,非常之嫩,此味只有天上有哦。再以后离开了地质队,从此天各一方,但每每想起在地质队那岁月,那年轻时的蓬勃朝气,那近乎恶作剧的吃遍天下味的执著,真的是非常怀念哟。去年的年底,我从北京回南方去过春节,就忽然看到了分别很多年的小杜,他已经不是那样的修长了,体形照例是朝着横向扩展了一些,身上穿着一件很肥肿的灰棉衣,头上戴着一顶绒线帽,手上提着一只鸟笼,在人群中有些孤独地木纳地走着,我心里猛我一惊:那不是从前的小杜么?那个自信得非要站在四十米开外朝着雀子们射击的小杜么?那个带我去像南泥湾大开荒似的在冬田里挖泥鳅的小杜么?刹那间我又有些怀疑不是他,但细看去却分明是他。我想喊:小杜……我是终于没有喊,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年底那南方的冬天里,云是这般的低沉,小小的北风吹着丝一般的细雨,我和一帮以前的文朋诗友现在的准老板们朝着一个酒楼走去,我与小杜终于是擦肩而过,好像小说中某个伤感段落的情境,我的心里咯哒了一下,走出很远我才理清一点思绪,我们——都不再是从前了啊。
小杜哦……
鱼在水下
一个南方少年,在盛夏执竿去湖畔,坐于垂柳下,眼看着水上的浮筒,耳听着柳梢上的蝉“知了、知了”地叫,湖中有水鸟悠游,生长浮萍的水边上,则有蛙类“扑嗵、扑嗵”地跳水,这样的时光想起来就倍觉亲切,那毕竟是我成长中的一段经历。我少年时,极喜欢垂钓,喜欢在湖畔度过一个个夏日,也总能钓到一些鱼的。而我的钓鱼,又愿意独来独往,决不情愿与大人一道,我讨厌他们指手划脚地告诉你,何时起竿,怎么下饵,等等。大人们钓鱼,往往插浑打趣讲一些黄色故事,这也是我不喜欢的,我以为他们下流得很。我就这么一个人坐于柳下,眼睛盯着浮筒,任湖风絮絮地吹,任波光鳞鳞地闪耀。
其实,我在十二、三岁时,钓枝已经很不错了,这一方面得以钓绩来衡量,同时也要以识鱼性来证实。真正的钓者,看浮筒在水上的动作,便可以知道即将钓来的鱼是姓甚名谁。那时候我们讲,是什么鱼就怎么吃钩。以南方湖中常见的鱼种为例,鲤鱼的吃钩,它总是要先拱动钩饵几次,然后咬住钩贴着水底走,好似低头汉子偷瓜,弯腰碰碰瓜藤,见无人喊起便摘了瓜低头走去(我以为鲤鱼的形状就像一个闷不吱声的低头汉子)。这表现在浮筒上,是那浮筒动几动,又动动,忽的就沉下水去,这时候提竿而起,便手感极沉,一条鲤鱼奋力地或者垂死挣扎着东冲西撞,懂得鱼性便不要急着提起,而是绷着线让它充分地表演一下,待它的力气消耗得差不多了,再提竿,鲤鱼就闪着好看的鳞光出了水面。而略似于鲤鱼的鲫鱼,则有所不同。鲫鱼往往也是先拱几下钩,再咬住钩摆尾而去。但与鲤鱼比较起来,它显得天真一些,它咬住钩后,一般朝着向上的方向游,跟孩子得到糖果而雀跃的样子,在浮筒上看起来,是那浮筒动几动,再动几动,渐渐浮筒就升起来,倒伏。我们管这叫冲浮。一般冲浮了,多为鲫鱼。与之比较起来,鲩鱼则从容而爽快些,鲩鱼至多拱两下钩,第三下咬住钩就猛然往前冲去,跟英式足球打法相近,带三下就起脚,决不拖泥带水的。看浮筒那就更舒服了,它是倾斜着向下一坠,再一坠,然后便急速沉入水下。鲩鱼的冲劲比鲤鱼往往更猛,这得把好时机,人要绷起线随了它走,择时机让它浮出水面吸口空气,且立即松些线,因为鱼吸空气,如人呛水一理,此时它要作大的挣扎,但有若干次吸空气,鲩鱼的力气就没了,正好可以把它拉起。但鲶鱼的吃钩,则完全的饿汉式,它没有什么过程,它先是一口咬定鱼钩,立即游走。看浮筒,是猛地往下一扯,便急速沉没。但钓鲶鱼,可别直提,因为它的上腭坚硬,直提往往将钩拉断。钓鲶鱼适于顺手斜提,这很可能钩住鲶鱼的嘴角,鲶鱼的嘴角非常柔韧,钩住一般难得逃脱。南方的湖,有一种白鱼,俗称翘嘴白,它的吃钩,又是一法,往往也只动三下浮筒,便立即见那浮筒升起倒伏,旋即浮筒又立起沉入水中。这一套动作,却是十分紧凑迅速,如没注意,起竿便见只有空钩,香饵则被如此“翘嘴”吞入腹中了。另一种红尾鱼的吃法,则也与白鱼相似,都是快餐式吃法,而它们又是南方的湖中的常客。比较起来,最为神速的还要推黑鱼,综的吃钩,一口咬定飞速前行,看那浮筒,便是猛丁沉入水中不见踪影,稍晚些可能就把钓竿拖走。凶猛的鱼在南方的湖中还有很多,不过常钓到的,多为以上几种。
鳖自然也是吃钩的。鳖的吃钩也见凶猛,它常常捣鬼,时常用脚去扒钩,但它吃起钩来,却是可以想见,伸出它那张打雷才肯松的嘴,猛地把钩叼到嘴里,三下两下往肚子里咽,边咽边走,类似于流行歌星拖着麦克风线边走边唱的姿态。看浮筒,就见浮筒刷、刷、刷地向下坠,不及提竿的话,浮筒很可能从远处别的什么地方冒起来,接着又沉下去。鳖也很难拉起水,你拉它时,鳖这东西张开四只脚往后划水,以增加阻力,达到不被你拉起来的目的。钓起鳖往往要剪断线换钩,因为鳖已经把钩吞进去了,只有到杀它的时候,才可能把钩取出来。
鱼的吃的习性多不相同,其居也不相同。这我们吃鱼时是不去想它的。想想也是好笑,这么多年了,我们吃了这么多鱼,谁人曾去想过鱼是怎么住的呢?我少时喜欢钓鱼,便也喜欢捉鱼。因为钓鱼,不一定每次都钓到,背空篓回家的事,大人也常干。但爱面子的大人,有时候也在湖边跟划船撒网的渔人买鱼,他们还往往一样的鱼买一条,这样也显得杂,跟钓的差不多。我当然没有钱去买鱼,我在钓不到鱼的时候,就脱了裤子下水去捉鱼。捉到鱼,回家前在每条鱼的嘴上用鱼钩钩个洞,跟真的钓的一样。
鱼都有各自的家。一般来说,鲫鱼住的地方,往往在湖边的沙地,鲫鱼在沙地上打一个沙窝窝,夫妻合居。所以,在一个沙窝窝里捉到一个鲫鱼,别忙着离开,双手在四旁再摸一摸,一定还有一条。小个的是先生,大个的是太太。鲤鱼当然是寻找那种腐泥的地方栖憩,所以它身上脱不了土腥。捉鲤鱼并不很难,因为狡猾的鲤鱼这东西,磅到你手了,它便急忙往泥里钻,但若你顺势把它按在泥中,它则怎么挣扎也跑不了。南方的湖还有一种叫做黄咕丁的鱼,身材跟鲶鱼差不多,但肤色是黄的,背上及两侧分别长有可展可收的三根刺,若把飞机的尾翼安在飞机的上中部,那形状就是黄咕丁的,它的刺伸展的时候,还能发出咕咕咕的声音。黄咕丁咬钩的方式与鲶鱼一样,但它住的地方,则是湖边的草滩。它喜欢用一些腐败的草叶做窝,平时没事就睡在窝里,如果捉它,寻找有腐败叶子的地方一定没错。黑鱼的家则比较考究,它住的是窑洞。黑鱼一定是可以在土中打洞的,在水边的泥洞里,黑鱼养尊处优,但它的洞往往入口小,中间大,可以自由地转身,且有两三个出口,因而摸到黑鱼的洞,别急着捉它,先在附近找到别的出口用脚抵住再下手不迟,否则,你可能刚摸到它就逃之夭夭。鲑鱼也是一种穴居鱼,它喜欢寻找天然的石缝居住,如石岸、桥礅的石缝,但它在产籽时,则也打沙窝,似乎在沙窝窝里便于进行爱情的游戏。至于我们关心的鲩鱼,它一般住在草丛里,跟流浪汉似的,因为鲩鱼一般要到八十天以上才产籽,所以,它们并不像鲤鱼或别的鱼那样早婚早育,雌雄也难分。鲩鱼在南方还分青鲩和草鲩,青鲩草食和肉食兼之,草鲩就完全是出家之人了,只吃素而不吃荦食。南方的湖中还有一种鱼,有很长有尖嘴,体形像针,俗称针鱼,银白色,有五六寸长。这种鱼有一奇怪的习性,夏天的夜晚喜欢躺在水面上睡觉,粗看跟一根葱白似的,一动不动,东一条西一条,湖面上到处是,若惊动了它们,眨眼不见。这针鱼肉滚滚的,放在豆瓣酱中蒸了吃,很有味道。但数肉质最上等的那还是鲑鱼,在民间也叫锯鱼,因为它的背部有像锯齿一样的刺。鱼其实很阴险或者说毒辣的,一旦抓着它,它并不挣扎,往往等你不大防备的时候,猛然张开母性异常的尖刺,扎得你痛不欲生。钓鲑鱼也非同一般,它吃活食,欲钓它必先网到活虾,用钩钩住虾的尾部,任虾子在水下的石壁或者桥礅上爬行,阴险的鲑鱼就躲藏在石缝里(连它的斑纹也如花岗岩),虾子负痛在石头上爬,待接近鲑鱼的时候,鲑鱼就毫不客气地猛然张开尖嘴冲出来一口吞下有鱼钩的虾,哈哈,阴险的鲑鱼上当了。习性奇特些的鱼,倒不能拉下一种名叫“螃皮”的鱼,螃皮鱼的身体扁宽,像武昌鱼,但只有一枚杨树叶子那么大,它表面白嫩,白中有胭脂红和孔雀蓝的色泽,一般冬天好钓,可用一竿两钩,上小红蚯蚓,往往一竿就钓起两条,它那柔柔地弹动的样子,很是好看。旁皮鱼产籽,要把产籽的管通过湖蚌的吸水孔伸到湖蚌体内去,这样螃皮鱼产的籽就在糊蚌的体内蜉化出小鱼,而糊蚌也非常乐意帮这个忙,因为湖蚌的幼仔,顺便让螃皮鱼的产籽管带出去,这也就帮了糊蚌产仔的大忙。螃皮鱼好看,但不好吃,肉少刺多,且质粗无味,一般凶猛的鱼,打身边过也不吃它。所以它虽弱,却能自保性命。
东阳鸡
有时候我想,出文化人的地方,必然出名吃,或者说很多名吃,就跟文化人有着关联,像北京人喜欢吃的肘子,菜名就叫东坡肘子,而据我所知,在东坡先生写作“大江东去,浪淘尽”的黄州赤壁,还有一种油炸的食品取名为东坡饼,至于这些食品是不是东坡先生所喜欢的,那就无法考证了。湖北省房县的百姓所酿的米酒,也非常有意思,居然叫皇酒。乍去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他们是说的黄酒,因为黄酒大抵可以算是米酒的通称,江浙一带的人,都是喝黄酒的。及至搞清了他们称自己的酒是为皇酒,我就大大惊讶了:皇酒是随便就可以叫的么?待打听清楚,方知道叫皇酒并非是没有根据,原先此酒本不是百姓所酿之酒,而是武则天的嫡子李陵王发配到房县时从皇宫携至,还有一套繁文缛节的酒规,凡三百六十条。
东阳当然是自古文人,历史上唐宋两朝都出过宰相,像朱熹、陆游都曾游历及逗留东阳,当代的大学者严济慈便也是东阳人,据称浙江的东阳市分布在海内外教授级的文人学者多达千余人,真可谓是一个文人之乡。东阳如果出了名吃,那当然也就并不奇怪了。东阳的名吃,我以为要首推东阳鸡,我曾经在不同的地方听说到东阳鸡,且也在典籍中看到过关于吃东阳鸡的描写,在一个好吃的人脑子里,那不曾品尝过的东阳鸡就刻下了深刻的印象。然我正式品尝到东阳鸡,却是在1995年的国庆节前,那次我去杭州,恰好东阳籍易学家李土生先生盛情邀我去他的家乡东阳一游,我忽然想到,此番去东阳必尝美味也,即欣然前往。
李土生先生钻研《周易》二十余年,亦得正果,一路上向他讨教,且开玩笑地请他测了一卦,倒也是被他说得有些准头,我说倒不如我去炒股,你来帮我预测,李先生即正色道:不可,这万万不可。其实这也是笑话,我怎么可以放下写作去炒什么股呢?一路说说笑笑,就到了东阳,李先生的家却在东阳的上卢镇仙山村,此处离东阳市约有个把多小时的路程,车沿着美丽的东阳江疾驰,不久便到了李土生先生的家。仙山之村大名不虚,村后左有龙头山,右有虎头山,以风水理念来看,那便是左青龙右白虎的呀 ,就在李土生先生家里住下。其时已是黄昏了,一路颇为疲倦了,吃了一碗也是当地特产肉丝下“米粉干“,洗了便呼呼睡去,直至二天上午九点钟才起得床来。从楼上下来就看到李土生先生尊母大人指挥众人搬水缸,生蜂窝煤炉子。我不觉有些疑虑,如此兴师动众,该不是因为我来的缘故吧?我当下拉过李土生先生问:李老师,可别为我忙乎,太不好意思。李土生先生笑笑,说:不这样可不行。我说:为什么不行呢?李土生先生说:做东阳鸡啊。我仍是心存疑惑,又问:你们家不是已经烧液化汽了么,何以还要生煤炉呢?李土生先生说:你别管,有兴趣你就看着做。
我就看着做东阳鸡。竟是没有想到做东阳鸡的繁琐:一只约二斤的东阳土鸡,相等的五花猪肉,均切成块放进砂锅里,要放上大约半斤生姜,加上蒜,豆制酱油,自家酿的沉缸黄酒,与之拌均,再加上刚从井里打来的清水。我以为这就可以放在煤炉上煨了吧?不是。先在炉子上坐上大铁锅一口,锅上摆四块红砖,将一口小号的水缸搁在砖上,水缸内又摆上一块红砖,这才把装着鸡和猪肉的砂锅放进水缸里去,然后,再将一口水缸倒扣在那口水缸上,整个工序这才宣告完成。
李先生对我说:中午你是别想吃东阳鸡了,得等到晚上,做起码要八个小时。
我的老天爷,这东阳鸡竟是不煮、不蒸、也不是干烤,硬硬是靠水缸中的温度烘制,而且是连口水缸也没有直接接触热源,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火呀,终是吃遍南北,此方是头一次见到,即使是苏州的叫花子鸡,那也是包了泥在火上烧的呀,这真是极有创意的构想呢。
我和李土生先生到山里去转了转,山头上整天有雾,山的中间有一个水库,山侧有一块据说是仙人石,以我粗浅的地质知识判断,这块与山上的岩石结构完全不同的孤石,很可能是一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陨石呢。因为李土生先生介绍,老辈人一代代相传,说是一个仙人担石从天上路过这里时,不慎掉下一块来,从此生根在这个山上了。这传说不正好也说明是陨石么?
晚上的宴席是很丰盛的,然东阳鸡是主要课题,这道菜是用火而未见火烹制而成的,历时八个小时,此味真是难品哦。我赶紧灭了烟,把自备的洗漱用具取出来,到门外去漱了口,洗除掉吸烟喝茶的异味,这才端端正正地坐到席上。
果真是味道非凡,东阳鸡不嫩,不老,口感极佳,味道是清淡中隐含有浓烈,浓烈中显清淡,品过一块,良久仍有醇香余在口中,韵味绵长得很呢。那泛着金色油花的汤,亦显得醇厚,清香沁肺。这就是东阳鸡呀,我依稀记得某本典籍上是如此地介绍过的。但李土生先生告诉:这真正的鸡味是在猪肉里。于是,我夹起一块五花肉吃,这绵软清滑的猪肉,竟不油腻,亦透溢着鸡肉的芬芳哦。便是这样,喝着李土生先生尊母自酿的沉缸黄酒,品尝着东阳鸡,议论着东阳的乡风民俗,竟直到月至中天。这真是有了美味连时间也走得飞快哟。
东阳的名吃,当然还有麦饺。麦饺我是跟李土生先生到上卢镇上去吃的。上卢镇是一个古镇,小镇有河流穿过,水面上浮着白鹅和呱呱呱乱叫的鸭子,照例也有妇人蹲在水边洗铱。镇上有各种生意,多是卖土特产的,有卖香烛和草纸的,有卖小柿子和野鸭子的,有卖莲子菱角鸡头米和荸荠的,也有穿笔挺的旧中山装口袋上插两支钢笔却摆摊用毛笔悬书给人写对联的老式书生……总之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小镇上很热闹哟。我们来到一个前麦饺的摊挡前,这里还有那穿侧襟衣裳,头戴尖顶斗笠的妇女,也有摩登得很的年轻女郎,我们坐在其中吃麦饺。煎麦饺是用平底的锅,平铲,用鸡蛋和了面粉,包上藕丁、香干、青豆、肉丁、粉丝、红辣椒皮等等,折成三角形,在锅上煎得通黄,有些类似于武汉市的豆皮内中是以糯米饭为主,而麦饺不是。麦饺敢是很好吃的,我甚至认为,比起杭州的小笼包子来,我更喜欢这种快餐式的麦饺。
去到东阳吃过东阳鸡,尝了麦饺以及其它的东阳特产,我是觉得东阳的食文化颇是发达的,我甚至敢肯定,这东阳鸡的制作方法一定是文人所发明,想想其它业中人士亦或百姓,
怎么可以花上如此之繁琐的工艺,加上如此之长的时间来制作一道菜呢?
哦哦,东阳鸡,这样你可是进不京城了,这里的人吃制作粗糙的美国炸鸡,吃肯德基家乡鸡,如今是大家都没有那种闲情逸志了啵,我总是品尝到东阳鸡了,何时有闲,还真想再去一回东阳,再品一回那不触烟火的东阳鸡哟。
鸟儿飞过昨天
小时候对鸟的崇拜达到登峰造极,鸟怎么会飞?它们能够去到世界的任何地方吗?小时候每每看见鸟从天空飞过,总是要站在门前以小手遮额,久久地眺望,直至鸟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我记得印象最深的,是每年的秋季,那个季节南方的天气还是暖暖的,田野是一片金黄,山岗上的枫叶红了,像簇簇的火焰,而天空则又高又蓝,云朵洁白得像棉花。这个时候忽然从远方飞来一队大雁——它们一忽儿排成一个人字形,一忽儿又变阵排成一个一字形,这两个字,就是我最早认得的字。大雁教会的字儿。一看到大雁飞来,我们就要欢呼,雀跃,尖声尖气地叫嚷,大雁的翅膀像两柄展开的芭蕉叶,它们的脖子伸得直直的,排列的距离整齐,飞得从容不迫。大人们瞥一眼就说,转眼一年又要过去了。好像若有所失。
长大了一些,对会飞的鸟产生一种莫名的嫉妒,鸟会飞,有一对随便可以到哪去的翅膀,好像它们的工作就是飞,飞累了就落在我们只有做梦才上得去的大树上,优哉游哉的,甚至还要叫上几声,好风景都被它们占齐了。有了这种心情,我们就努力制作弹弓,用河滩上拣来的卵石射它们。我们非常渴望能把它们射下树来。特别是对那些喜欢落在门口吱吱喳喳跳跃个不停的麻雀,我们射它们时甚至有一种愤怒。它们不美,而且喜欢偷吃粮食。
以后终于学会了爬树,这时候我们才发现,鸟不是高不可及的。我们可以找到鸟的巢,并从鸟巢里找到斑斑点点的鸟蛋,捉到羽毛未丰的小鸟。这个时候我对鸟就不那么崇拜了。我爬过周边方圆几十里的大树、高楼、砖砌的烟囱,我把能够发现的鸟巢都掏了,那些不可一世——傲慢、轻盈、灵秀甚至狡猾得不得了的鸟,见到我捣开它们的巢时,无不悲哀沮丧,有不甘心者作战斗机的俯冲式对我进行攻击、恐吓。但无一下是失败夹翅而逃。
我承认鸟是建筑大师,会做各种各样的巢。鹊雀的托是很了不得的,而且懂得炫耀。它们总是选择村口最高的树来建筑它们的巢,远行人也许还没看到村子,远远看见前面的树上有一个硕大的鹊雀的巢,就知道前面有一个村子,在北方也是这样。鹊雀被认为是一种吉祥的鸟,所以,人们从心里喜欢它来村口筑巢。与它同属一科的乌鸦则惨了,它的巢虽然也同鹊雀一样,人们会用绳索扎起几根竹竿去捅它们的巢的。我曾经爬上一棵大树去掏鹊雀的巢,上去后才发现,这是一个鹊雀的弃巢,里面空空如也。我于是迁怒于它,试图将这个巢拆了。但是,我发现我根本无法动摇它,鹊雀的巢坚实得不得了。它基本上是由树枝、棉花杆、辣椒杆和其它的一些庄稼杆编织的,外形我们一般的人都见过,它的门留在侧上边,里面有一个用泥糊起来圆盘,而不是我们想象的是羽毛和干草。因为是弃巢,那软泥上居然萌发一株小小的青草,孤独地展开两片青叶。
有一种黄羽毛、吃草籽,常年在山坡上生活的小山雀的巢则有一种玲珑美。这种小山雀的巢似乎精选了山坡上柔软的草梗来编织,很像女人的一个小毛线团,或者像一种藤织的围棋的罐子的形状,跟网球那么大。小山雀把巢搭在叶子茂密的小树上,甚至是一丛荆棘里面,极不易发现。比较而言,这种精美之作与其外在美保持了一致。
麻雀的巢是不能恭维的,这种到处乱飞的小鸟的巢总是搭得乱七八糟。它们找到一个墙洞、一个瓦缝、一个树洞都可以因陋就简地搭巢。便是收集一些羽毛、枯草弄成一个圆形的窝,草在下层,最后一层是羽毛,这主要是为了小鸟出世后比较舒服。麻雀很好分辨性别,身上一色铁锈斑点的是母的,公的身上有一块藏蓝色,头比较大,也狡猾得多。麻雀的卵很小,布满了铁锈色的斑点。我经常发现它们的巢里有四枚卵,可能它们一次繁殖两对儿女。然而,麻雀却是绝不在夜间呆在巢里,即使是打霜下雪的日子,夜里它们都缩成一团立在树枝上,常绿乔木樟树、冬青树、柏树乃至竹子等,都是它们的栖所。据说它们是害怕鼠、蛇偷袭它们。
懒一些的是八哥。我们小时候听大人说,八哥养家了是会说话的,所以,我们对八哥独有情钟,总是设法找八哥的巢。八哥喜欢叫,漆黑的羽毛上有几块白点,老的八哥嘴上有一撮胡子,眼圈上有两道金边。有的八哥是红眼睛。我们一想到能养出一只会说话的八哥来就激动。八哥是一种肉食鸟,捉到小八哥喂蝌蚪,小蚂蚱。但我们谁也没有养出一只八哥说话,倒是能养成听话的八哥,比如我们夏天去河滩玩,就能把八哥带去,它或者在我们前面飞,或者站在我们肩头上。夏天只穿了汗衫,八哥站在肩头上得忍受它的爪子抓得肉疼。我们下河里玩水,八哥就守在衣服旁,也可能躲在柳树下,等我们捕住小鱼虾,吹一声口哨,它就兴高采烈飞下来。八哥是比麻雀还不讲究,它的巢一般在树洞里,也有的在烟囱拆下脚手架的洞里。我掏八哥时,常常掏出一张农业薄膜来,有时甚至一张蛇皮,掏出蛇皮会吓我一跳。
有一种水边的鸟,则比八哥还要懒。它连洞也懒得找,往往是在一个树杈上架上几根树枝,就把蛋产在上面,那种蛋是浅绿色的,我去掏时它从水边飞回来攻击我,像一架愤怒的战斗机,朝我剃成青皮的头上冲。我吓得要命,我怕它啄我的眼睛。这种鸟的懒性我想是以它的凶狠培养出来的,别人不敢来偷袭它,不像小山雀,把巢造得精美而隐蔽。
当然,既懒而且无赖的,是那种叫做布谷的鸟,它索性连巢也懒得动手搭,要产卵了就找到山雀的巢,把山雀的卵拱出去,产下自己的卵逃之夭夭,等着人家把它的后代哺育大。这个典故大家都知道,我对布谷没有什么好感。
比较奇特的,我们那儿有一种叫做秧鸡的鸟,它有一双可以跳芭蕾的脚,很长,它的脖子也长,披着长马褂似的黑羽毛,头上有一点小红冠,像满清的饿臣,总是在秧田里走,并且发出怪怪的叫声。秧鸡通常是吃田里的泥鳅和小鱼虾,它把巢筑在水塘边的菖莆丛中,极不好找。有一回我执意要找到它们,就在那个水塘边守了好几天,终于看准了它的行踪。这种秧鸡在回家的路上,不飞,也不叫,而是在秧苗的隐蔽下,贼式的曲腿弓腰越过田埂一遛小跑钻进菖莆丛里,则还要东窜西钻绕弯儿回去,显然它是懂得世事的险恶的。我去捕小秧鸡,未曾想,那些小秧鸡任我在水边怎么扔石头也不惊慌,而是当我的手伸到它们身边时,才吱吱地惊得乱跑,而且它们会游水,很快游到别处钻进水草丛中再也不出来了。
鸟的性情千奇百异,从我接触过的鸟来看,麻雀是一种古怪的性格,它总是伴随人类生活,比如我去深山老林,忽然听见有麻雀的叫声,我猜这里有人家,上去果真会有,不然也会有一个庙。它除了庄稼未成熟以前吃虫子,以后的漫长季节都是偷食粮食的行家里手。然而,它却养不家,我养过无数的麻雀,它都是以死相争。鹰是一种孤傲的鸟类,我从来没有找到过它的巢,虽然我最渴望的是——一睹它的巢穴。它的巢好像是在高耸云端的悬崖上,那里有杜鹃花和虬松。有一次我和朋友去打猎休息,躺在一块林边的草坪上,听松涛悠然,忽的看见一只黑影掠过。我的正在擦铳的朋友发现,一只鹰向头顶树梢上的山雀扑来,他举铳将鹰打下。鹰却未死,断了一根翅膀。我们捕住鹰,把它带回家。断了翅膀的鹰没有挣扎,一声也没有叫,它的眼睛突出在外,忧伤,也没有悲哀,甚至透着一丝高贵。我想所谓英雄落难就是这副样子吧?山雉(也叫野鸡)这种鸟则是一种机灵鬼,人到身边它会展翅而飞,它飞不远,飞过几棵树就落下。但是,它绝不是停下,而是绕着弯在草丛中一阵猛跑,然后,再飞。不了解它的人往往会停留在它落地的周围找它,这是很愚蠢的。我有一次遇到 一只山雉,它正在一条小溪里喝水。那是一个绵绵细雨的日子,我从坡上过来,猛然相遇,我都吃了一惊,这么好的机会我从来没遇到过。山雉见我,抬走头,抖抖翅,居然不飞。我抬手扣动扳机,火铳哑火了。山雉像一只调皮的大公鸡那么侧脸看了我一眼,还没飞。我再换上底火,再度瞄准击发,又再次哑火。山雉还是没飞,而是缓缓地转身,往小溪的岸上走去。我一连换了三次底火,三次击发,全都哑火。当我第四次换底火的时候,它已经从从容容地走到岸上的油菜地旁,且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进了油菜地消失了。打那时起,我以为山雉是有巫性的鸟。
当然,如果我要赞美的话,我情愿将颂歌献给竹鸡。我遇到竹鸡的时候,恰是在失恋时节,总以为打猎可以消愁,有空就往山里跑。跟竹鸡的遭遇是在一块向阳坡上的竹林里。当时我没有猎狗,悄悄地在竹林里走,忽然遇到一只竹鸡,抬手一铳,那只绕竹而飞的竹鸡被击伤了,它顿时在地上发出惨烈的鸣叫。通常鸟类的这种叫,我们把它叫报警。鸟儿受伤,都是要发出这种叫声的,这种叫声一发出,整个林子里的鸟都会拍翅而去。它接连叫几声以后,我想上前去捕住它,不许它再叫。忽然,奇迹发生了,听到这种惨叫以后,一只毛色艳丽一些的雄竹鸡发出愤怒的嘶叫飞来了,它落在一棵竹子上,且愤怒得羽毛倒竖,不住地拍抖翅膀。我立即装上火药,用火铳瞄准了它,然而,它非常蔑视地瞪我一眼,振翅跳下竹枝,一头扑向那只受伤的雌竹鸡。它绕雌竹鸡转了一圈,把雌竹鸡档在身后,展开翅膀,张大着嘴,以小小的身体装成非常强大地喳喳怒吼着,试图吓退我去。一刹那我的手抖了两抖,我瞄准它,它瞪着我——通常这种情况,它会逃之夭夭。我们僵持了数秒钟,我的铳响了,这只雄竹鸡应声气绝。受伤的那只雌竹鸡也于此时翻滚几下,凄然一叫,一头撞在一棵楠竹上断气,热血喷溅。那一刻让我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钓鱼
我的钓鱼是跟我父亲学的。我的父亲是一个老钓鱼迷,只要有一点时间,便背起鱼杆跑到池塘去。以往,在很近的地方都是能钓鱼的,后来则要走远一些,再后来,就要走更远一些了。且鱼是越来越难钓。
起初,我安全听从于父亲的,他叫我怎么钓,我就怎么钓,连坐在池塘的什么位置上,鱼钓放多少深,下什么样的钓饵都听从他的,安全是师徒关系。
但久而久之,我就不愿意跟他一块儿去钓鱼了,因为他的限制太严,他让你在什么地方钓,你就得在什么地方,绝不准逾越雷池一步。哪怕你在那儿守候一整天,哪怕你在那儿守候一整天连一条鱼苗苗都没有钓到,也绝不要你动,你没有按他的意志来,偷偷换了个地方,即使是钓到鱼了,他也不表扬,反而一脸的不快!
这何苦来?于是,我宣布我不跟他一块去钓鱼了。我一个人或者邀上小伙伴去。我不跟父亲一块儿去钓鱼,我从他那里分得两根最次的鱼杆,我还得到他一个破了一个小洞的鱼篓。我那时心里还暗暗地想,我要以最差的武装战胜父亲,我一定要钓到一条让他大吃一惊的鱼回来。
然而,我的这个梦想始终都没有实现。我注定了这一辈子都钓不过我的父亲。他常常能在一大群人的中间满载而归,而那一大群人很可能就篓子空空。
但我十分想战胜他,因此,在星期天我们同时出动钓鱼的时候,我想钓到一条大鱼或一大篓子鱼的心情就万分迫切。我梦想着黄昏归去的时候,我是满载而归,而父亲却两手空空,满脸失望。
越是想战胜父亲,却越是令人烦躁,鱼儿都不为我争气,特别是大鱼,都不来上我的钩。它们不来上我的钩,我战胜父亲的理想就没法实现。起初,父亲常常拎起我的篓子问,就是这么多?你看你把鱼的孙子重孙都给钓回来了。这时候,我真是无地自容,恨不得第二天就去钓上一条大鱼回来,以证明我是很行的。但在当时,我嘴上却不肯服气,我瞥了他钓的鱼一眼,说,我钓了一条比你那条大得多的鱼!
父亲便说,鱼呢?你钓的大鱼呢?
跑了,都快拉到岸了,跑了,那鱼太大了!
哦,跑了?父亲不怀好意地冲我笑笑,我那时候哪里会知道,这把戏其实是他玩得不爱玩的。而且以后,他一见我空手回来或者只钓回几条小鱼回来,便要来上一句,大的又跑了啵?
我不睬他。
再钓鱼,我就动起脑筋了,我先是老老实实地钓,如果到了踵还钓不上鱼来,我便把衣服一脱,索性,跳到水里去摸。我摸鱼水平远胜于我钓鱼, 这是我玩水的收获。我摸到了鱼,还要用鱼钩在鱼的嘴上扎一个洞,以示是钓的,并不是用其它方法弄到的。
这样,我终于战胜我的父亲了,他竟然有大部分的时间里没有我钓得多。因此,他也对我刮目相看起来。以至于他在一段时间内连续好几次没钓到鱼之后,竟然甘拜下风,提出跟我一块儿去钓一回试试。
我答应了,我心里产生少有的喜欢,父亲竟然提出要跟我一块儿去,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但是很不幸,我们都没有钓到鱼,而且比平时更惨,连鱼毛毛也没有钓到一条。我很有些不甘心,但不甘心也没有办法,鱼不上钩你又不能强迫!我看见父亲更是失望,甩鱼钩的时候总把水打得哗哗响,这于钓鱼的人是很忌讳的。
中午快过了,我们吃了一些干粮,还把剩下的一些干粮当做窝子丢进水里,就这样也没有鱼来吃钩。
看来,这一天是无获而归了。这使我大扫兴了。怎么办?难道真的空手回去?这时候,我看见水里起泡泡了,这种泡是鲤鱼泡,不仅起泡,还把水都搅浑。
下去抓吧?我心里想,下去抓住这些滑头的鱼。
我像往常一样,把衣服一脱便跳进水中。我抓到鱼了,我一下水就踩到一条红尾巴的鲤鱼,很快又抓到第二条。于是,我一下就抓到好几斤鱼。但哪个想得到?父亲见我跳进水里去摸鱼,吃惊不小,待我上岸的时候,他竟然说,你就是这样钓到的鱼?
钓不到,为什么不下去摸?反正都是鱼。
父亲却拧起眉头说,你这是痞子钓法,原来你都这样钓的鱼呵!父亲显然不悦,尽管我摸到的鱼还在活嘣乱跳,尽管我摸的鱼都比较出色,但父亲望着水,他显然发现我以往都是做了手脚的!
反正是鱼,钓和摸不都一样?有鱼吃就行了。我说。
但父亲仍然不悦,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快到家时他还忍不住说了一句,你不是钓,你是摸的。
以后,父亲不再跟我谈及钓鱼,我即是真正的钓到很多鱼回来告诉他,他也一言不发,我说得多了,他最多来一句,你那是痞子钓法。
父亲钓鱼从来不摸,哪怕是鱼自己跳上岸来,他也不拣。
我不知道他这是为什么?
乡吃
去年是很去过几次位于北京和平里的毛家菜馆吃过几回饭的,而几次都是国外记者所请,顺便就想到这些吃过世界大餐的“高嘴”们如今居然也喜欢上了中国韶山冲的乡菜,这仿佛是一种潮流。
毛家菜馆的菜确乎是完完全全的乡菜也。红烧肉、豆瓣鲫的鱼、枯炸泥鳅、板粟焖鸡、臭腐乳、豆豉蒸腊肉——总之都是乡村里的菜哦,连名儿也没有改动一下。据毛家菜馆的人说,这些菜都是毛 当年喜欢吃的。有了这话,这些简简单单的乡村菜又有了另一层的文化附加值了。不过,我喜欢吃它倒是真正的因为它是乡菜,总是勾起我童年时代的梦。
在北京都真 提什么饭菜都吃得到,日本韩国的料理,法国的牛排,意大利的比萨饼,美国的麦当劳肯德基家乡鸡、德国的汉堡包——自家的满汉全席,粤菜,鲁菜,川菜,潮菜,淮场菜,新疆烧烤——大约是可以这样说吧:不出北京城,能品天下味(为什么我们千里迢迢奔向首都?便是要一饱口福是也,信不信便是由你罢)。然“天下名菜汇一城,一城名菜独乡尊”,果真是食果之返璞归真么?
哟哟,韶山人民你该自豪哟 ,你脚不出冲便吃着天下名吃哦。
倒是由此想起,吃之讲究原本非城中专利,想想少时在乡村,不也是吃过种种忆念中抹不去的美味么?少时我极喜欢吃的一道菜,就是腊的鸟。腊鸟我想城里的人总是难以吃到的,少时我住在老家江西省遂川县杨芬公社会樟木大队,也叫樟木溪的。我家后面生有五棵数人合抱粗的樟树和苦粟树,那上面总爱落一些鸟。因为我爱吃腊的鸟,就时时要跑到房子后面去侦察,是否又有鸟落到树上了,一见了鸟落在树上,即便跑出数里路去也要叫回我的叔叔去把那鸟打下来。我叔叔古以风有一支非常好的鸟铳,乌亮亮的,我叔叔闭上一只眼手起铳响,那栖立得有多高的鸟也会应声落下,我就唤了狗去把它从老树下的刺林间叼了回来。鸟是要趁热去褪毛的,褪得很干净,剖了膛,摘了嗉子,就把它用盐腌起来,若干日子,用竹签子把鸟肚子撑开,再用篾穿过脖子绕成个圈,挂在门口的竹叉上晒起来。待晒干了,切成小块,用辣椒丝爆炒,佐以葱姜,淋上花椒油,味道真是再好不过。这辣椒丝,只能用那种白辣椒的丝,所谓的白辣椒,就是在夏于里把青辣椒摘了,用开水烫熟,晒干,它的颜色就是白的。这种辣椒尚留有青味儿却并不十分的辣,在油锅里炒了很是香的。花椒油则要从有数十年树龄且长在井边的老花树上采下的鲜花椒,用茶油浸泡一年。此花椒油的味道那是纯正。当然并非所有的腊鸟都是一个样的味,比如鹤类就略有些腥味,像禾鸡,鲜,钻吃水中生物的鸟也是有腥味的,并非花椒油就能完全去险。像鹰类——特别是猫头鹰,则略有点蚁臊味。味道最好的要数斑鸠、黄硬嘴(腊嘴)、白头翁这几种鸟了,真正好的就是斑鸠。肉很香,略有点甜味。这腊鸟自我离开老家后再也没有吃到,真的是千金难买。不过,在老家时我还吃过腊鼠,那就是把铁夹子夹住的十分肥硕的鼠用红的柴草灰捂若干时分,再轻轻一搓,鼠皮就褪了去,呈现出一个粉红鲜嫩的身子,开了膛,去了内脏,头尾脚也一应去除,用盐腌了。晒干,腊鼠的做法也用辣椒丝,佐以葱姜及淋花椒油,跟做腊鸟一样,味道有些接近腊鸟,但有挥之不去的淡淡土腥味,肉质也显得糙一些,然昧道却也独特,算是一吃了。
乡人吃鱼更是讲究,以鲤鱼为例,买或捞到一尾鲤鱼,要在瓦盆里用清水养上六日以上,且日日换清澈井水,以去其身上的浑浊味儿。杀这鲤鱼,去鳞,抠腮,剖肚,且要横切数段,趁血未流之际猛拍数刀,这样就能把鲤鱼的筋拍出刀,将其抽去。乡人说,鲤鱼的筋如果不拍出抽去,那是腥得没法子吃的。但是鱼的血却不要洗去,洗去了鱼就没了鲜味。做鱼的佐料那是很多,比如要鱼香子,薄荷,葱姜蒜和辣椒,花椒油断不能少,当然还要一点米醋(这米醋的做法是把糯米酒装进开水瓶胆中在灶间吊上数年,好的是吊上数十年的,也有的放土里埋藏十年而成),以上种种缺一不可。少时我也喜欢吃鱼,所以我一直梦想自己拥有一只鹭鸶和一条竹排,如此我就总也能捕到鱼。
赣南老家好吃的东西多着呢,我挑一个别处没有的东西说吧。老家的茶虫是一道精美的菜。采茶虫是到了深秋把山上油茶树上的茶子摘回来,将那有虫的茶子挑出来一一敲开,那茶虫白胖胖的,仿佛全身就是油脂,所以非常之嫩。做它就是用滚锅爆炒,爆到外表焦黄时,略约放些姜丝和辣椒丝及盐末即可。这茶虫吃的是油茶子,可想通身是油的,爆得焦黄时它尚通身冒油,要香去半里路。以后我也很吃过一些虫子,如到山东吃油炸蝗虫,油炸知了,炸得很焦,也很香,却仍是是不如茶虫。这茶虫爆炒到焦黄时,外面是焦脆的香,内里则鲜嫩如膏脂,且有小小的一汪香油,此味真是只有家乡有。
在湖北当然也吃过很多美吃,我得承认湖北的吃就不及我的老家,不过湖北有湖北的讲究。我在大冶湖及梁子湖吃鱼,东家就要我上船上去,把船划到湖中撤网捕鱼,捕上鱼立即杀了,生火,从湖里舀了水放锅里煮,讲的是哪的鱼用哪的水煮,只略约地放一点盐,其余甚也不佐,这鱼汤就极鲜极甜,鱼肉白嫩,也丝丝甜。梁子湖的武昌鱼才是正宗的武昌鱼,所以在梁子湖这样吃过武昌鱼,以后就用不着再吃什么了。梁子湖的蟹自然是不用说,夜里蟹到岸边,拿渔灯照着一一捉起,就在湖边支起三棍子,吊起小锅,将蟹煮了,蘸了备好的葱姜蒜酱油醋,对月喝起农家烧的谷酒,那境况也令人神怡。梁子湖的蟹,主要吃的是蟹黄,团脐子的蟹黄多尤鲜。
我在湖北学会了吃鱼杂。上等的鱼杂要数鲫鱼的,把鲫鱼肠挤尽洗清,拌上米粉,加上豆豉,辣椒丝,放饭锅里蒸,吃起来是很鲜的,鲫鱼肠略甜,但不经意中总是会将其中苦胆碰破,所以会有微微的苦味儿,这就是别具一格的了。湖北的湖中还有一种黄咕丁鱼,该鱼黄色,貌似鲶鱼,身子的中段上方和两侧各有一根刺,有俗称叫它三角刺,扎人是非常的痛。此鱼鲜活时杀了,加上雪里蕻酸菜和鲜水竹笋(这个竹只有小姆指粗,它的笋也只有这么粗,春天时上山去抽,过了春季就没有了),水竹笋切成小片,就放锅中地起煮,这样煮出来的鱼汤又是别有一番味道。北京城的所谓酸菜鱼汤,如是跟黄咕丁雪里蕻酸菜水竹笋煮的汤相比,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鱼汤哟。
我在湖北洪湖吃一种粉蒸鱼,味道也是很好的,那是要取野湖里五斤以上的鲤鱼肚上的肥肉。拌上蒸肉粉蒸,鲜嫩且肥而不腻。后以此而发展的粉蒸黄鳝,且是同工异曲,要大鳝,去骨粉蒸,吃时到口溶化,鲜美绝伦。
其实各处有各处的乡菜也都别有风味,比如神农架的果狸炖香菇,湖南的豆豉焖泥鳅,陕西腊肪肉,江苏的叫化子鸡,四川的酒糟鱼,青海的青稞煮羊肉和烤鳇鱼,云南的过桥米线,广东的猫肉炖蛇汤,东北的刨花肉片炖酸大白菜,你就细细地品尝吧,果真是极平常的菜而非凡不得了的味道。
但是,一方人吃一方菜,这一点却不可改变,任什么地方的人,吃遍天下之后得出结果来还是——自己家乡的那一味最好。且以已推人,以自我为中心在这里表现得最为充分的了。我在江西老家时,乡人总爱猜测毛 每天吃什么菜,他们这样说:毛 呵,我敢保证他每天吃一碗肥肉,油汪汪的肥肉,一点瘦肉都不带的。我的老家那时候都喜欢吃肥肉,故乡人有这种想法。而湖北大冶一带,则喜欢吃油盐葱花蛋炒饭,因此大冶镇上的人说:毛 天天都吃油盐忽花蛋炒饭啵。这样看来,地域性的饮食文化甚至其它——都有它的局限性哦,人大约总是宋认为:我喜欢这个,那么,别人也一定喜欢。前些日子无意间读到一个老美写的文章,是讲喝饮料这种事儿的,大约应该可以跟中美饮食习惯什么联系起来的,这老美的专家列出统计数据大为惊异:中国人平消费可口可乐饮料的量不足美国人平的十分之一,中国人喝可乐简直是太少了。想想这老美天真得有点可爱吧?难道美国人喝可口可乐而中国人就一定也要喝么?不过照此看来,上面那规律显见是没有国界哟。正应了——环球同此凉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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