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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没有弄清楚她是怎么把电话拨到他们宿舍的,听说她弄到了上百个男生宿舍的号码,经过抓阄、加减乘除等一系列复杂的工序,才得出那个号码,一通电话,两所不同大学的两个宿舍联了谊。
他是他们宿舍里声音最好听的,每次打电话她们都抢着和他说话。她抢到,就抱着话筒滚到桌子底,脱下拖鞋来打那些抢话筒的七手八脚们。
“你好比王熙凤,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这样说她,一是因为在电话里她直爽泼辣,二是因为两个宿舍发烧般通了一个多月电话,却没见面。他总是语含双关,思维跳跃又言简意赅。他对她说:“你好冰雪啊。”赞她冰雪聪明,罕见她这样对他的话心领神会的人。
他应该也是对她的话心领神会的。他不可能不明白她的心。她每天热切地渴盼听到他的声音,若是他不打电话给她,她们宿舍的姐妹也要帮着催他打;她们若是不去催,有他们宿舍打过来的电话,她也要跟着去蹭,厚着脸皮说:“叫云宜来说两句可以吗?”若是连他们宿舍也没电话,她就打给他。他取笑她是“饱暖思云宜”,他在电话里暧昧地笑说他现在真是满脸桃花啊。她伶俐,知他爱语带双关,所以马上为他推荐去痘良方,他惊异,说自己还真的是脸上长满了红肿而痛的痘痘,没想到她连这都听出来了。她听出的信息不少,比如他说很多电台主播都不敢面对听众,她眼前立刻浮现一个卡西莫多男主播躲在电波后蛊惑听众的样子,于是她总是用丑人多英雄的例子勉励他。她知道他很丑,但是有什么关系呢?要知道他丑的程度是跟他们最后在一起的几率成正比的,他越是丑得惊世骇俗,他就越有可能是她一个人的。她想,他实在丑的话,就闭上眼睛和他聊天呗,聊上一辈子,老了,大家不都丑了吗,那时她还拥有着世界上最令她耳朵舒服的声音,最令她心灵畅快的话语。她在电话里如勇猛的战士,“爱”字就像冲锋枪“突突突”地时时欲脱口而出。
那冲锋枪突然哑了,因为她见到了他。
两个联谊宿舍热火朝天地聊了一个多月,约好周末到他们宿舍举行“盛大的坐啖会”,她提议大家见面先玩猜猜,每个人都要准备一些自己的小奖品,奖励那猜出自己是谁的人。女孩们纷纷编织时下流行的手链做奖品,当时,手腕上有这种手编手链的男生是很荣耀的啊,代表着魅力。他想要很多手链,所以偷偷问她,她们的特征,她说她们各自都和电话里聊得好的男生约好暗号了,他问她要不要也约暗号。她自信满满地说不必,自己有那自信,哪怕他不说话也能认出他。确实是的,她很有把握,他不就是那个非常丑又有独特气质的人嘛?见她太有把握了,他打击她说:“本来我打算等你们来了我就从别的宿舍出来,背个书包去问他们‘云宜回来没有’?我想你们肯定谁也不知道我是云宜吧?既然你这么有把握,我就在宿舍等你认。”她一愣,若他真以这个绝妙的方式出场,她肯定认不出他,她终究逊他一筹。
6楼啊!他们宿舍居然要命地设在6楼!她第一次爬这么高的楼,累得狼狈,气喘吁吁地一抬头,就看到了他,他伏下身子对她们笑。听出他声音时,她眼睛惊得极大!他猜出了好几个人,却惟独没有猜出她,她正要假装兴奋去玩别的,他的大手忽然罩住她头顶,一把把她拉到自己腋下说:“除了你,还会有谁是王熙凤?”她挺高兴,然而更汹涌的悲哀覆没了她,因为她穿了10厘米的高跟鞋,头顶也不过才到他腋下。更没天理的是,他虽然脸上满是红肿的青春痘,但一点也不影响他那致命的英俊,且不说那让人莫名想到西德军校的刚毅俊朗的脸型,不说那一头长而飘逸的斜刘海多么的才子风流,不说那斜刘海掩映下的丹凤眼又长又大满含着笑意,最是那下巴上一道性感的凹痕,简直让她无法相信,居然有这么帅的一个人活生生地在她眼前。原来她以为自己在多么高尚纯粹地爱着一个卡西莫多,没想到自己才是卡西莫多,为了掩饰她的紧张,她俯身去捡他们掉在地上的几个硬币,恍恍惚惚地又把硬币装进自己的钱包,他们笑着嘘她是小偷,她只好硬着头皮找借口说:“我在收集硬币。我曾经许愿收集够1000枚时,就带着这些硬币当嫁妆嫁了。”
她不再给他打电话,原因各位都知道。
他们宿舍亲昵地颁发给她“年度最可爱小姐奖”。即便是这么满足虚荣心的荣誉称号,也不能稍减她想到他时的绝望。
后来,他给她打了电话,说:“我给你收集了好多硬币。”她几乎忘了这事:“哦……,要硬币干嘛?”他说:“你不是说要收集硬币当嫁妆吗?”她酸溜溜地:“我开玩笑呢,有了硬币也没人可嫁。”他说:“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啊。”她来了兴致:“我想嫁就可以吗?”他很肯定地说:“可以,我保证,我知道你想嫁给谁。”一颗心要撞出她胸膛,她挣扎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我想嫁给你,行吗?”而是说:“我想嫁给克林顿,你有办法吗?”过后她直拍自己的嘴。嫁给美国总统克林顿?这话到底是怎么脱口而出的?
你进我退,我退你进,流波上的舞,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她真的开始收集硬币。
她敏感地感知,她们宿舍至少有半数女孩暗自爱着他。其中泼辣的鸥,漂亮的月尤甚。鸥疯狂地给他打电话,为了避开她,鸥总是夜里到校外的公用电话亭打,学校处于三不管地带,外面很乱,他担心鸥,不让她给他打电话,有一夜她到校外的超市买东西,看到鸥在公用电话里给他打电话,吼着:“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她心里,五味杂陈,悄然隐去。鸥迎难而上,她知难而退。她已经很少给他打电话,他对她,多少有点特殊吧,他还是照常给她电话,回老家应聘给她们带了家乡特产的海螺,大家得到的海螺都一样,独是她得到一只独特美丽、触脚张扬的海螺。鸥嫉恨她,用水泼湿她的床,月说她们宿舍8个人,正好是一个童话故事的书名:《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月,就是那个高挑美丽的白雪公主,她们不过是小矮人而已,月一次次暗示她,说她们宿舍只有自己才配得上他。她不恨她们对她各种打击,她可怜她们,她们都傻得看不到吗?无论她们宿舍的人怎么内斗,怎么努力,到最后都不能成为他的女朋友,他马上就会毕业,社会和学校,是一道鸿沟,他相对于她们本来就成熟很多,此后两个人的观念相差更大,无法沟通,谈何相恋?异地恋,更是道鸿沟。即使现在能不顾一切在一起,日后也会被拖得筋疲力尽惨淡收场。或许她太悲观,但她很明白她们谁都没有跨越这道鸿沟的能力。这个认识给她带来的哀痛超过一切,超过她们对她的种种对付。
然而思恋依然如荒草疯狂蔓生。一个夜晚,她想他想得要发疯了,终于背着她们和他约在广场。他拥着她,静谧的夜里,他抱她在怀里。他问她有什么感觉,她说感觉他像她外婆,外婆也是这样抱她,很温暖。他气,打她屁股。他问她知不知道月对他的感情,她说能感受得到。他告诉她,他是独子,家里很穷,他终究要回家乡去养父母,条件限制他娶的只能是他们家乡的女子。他请求她,替他向月和鸥说明,并感谢她们的心意。她很平静地听着,月光涌入心潮,流泻出惨白的哀伤,她知道他同时也在很技巧地提醒她,他和她,不可能。
她不懈地收罗着硬币。一枚一枚又一枚,她很想马上就拥有1000枚硬币,说不定上天就真的给她一个奇迹。她没有直接到银行换,她明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一枚一枚地收集与自己有缘的硬币。一枚,一枚,又一枚……
他给她送书送英文歌曲磁带,她为此翻英文字典艰难学唱;为了找借口和他见面,她祈祷她的钱包被偷掉,结果真的被偷了,她马上开心地打电话向他求救,他愤愤地责骂她为什么不小心为什么不找别人为什么不把自己买的洗衣粉投进公共汽车投币箱为什么……他骂完还是出来找她,送她回学校;周末他们去广场放风筝,风筝都没有飞起来,于是笑着丢开了去吃小吃;他们骑自行车去郊游,他背她下山;逛街他偷偷拿别人卖的梳子插在她头上,而卖梳子的店主们总是含笑的原谅他;她会骑自行车从城南到城东去他们宿舍,乘他们睡觉,大喊:“不许动!缴裤子不杀!”他笑得非常无邪地邀请她:“上来和我一起睡觉啊。”;联谊宿舍众多人中,他偷偷拉她的衣角,悄悄说:“待会让他们先走,你等我,我请你吃饭。”;他在6楼上给1楼下的她甩大飞吻,啪啪啪响彻楼院,落到她心上,犹如铺天盖地的绝唱。但是她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玩笑。他给她写信,还把他们宿舍的趣事写成段子,做成手抄报,他给她用磁带录自己的声音,他说故事、唱粤剧、装主持人,还叫来舍友插科打诨,最后还是录不满一盒,于是录了他冲马桶的声音。她给他织两米长的围巾,没到2分米就拆了近50次,都是漏针闹的,最后白围巾变成了灰围巾,那是拆来拆去手摸黑的。他常常打电话来问进度说:“我那条两米长的尿布你织到哪了?”……始终没有说爱,不敢,不必,也不能。
他们去逛公园,他开玩笑地对售票员说:“给我侄女买张儿童票。”居然买到了;他们坐着用气球打彼此的头,她打他一下说“愚人节快乐”他打她一下说“三八节快乐”,她再打他一下说:“光棍节快乐。”越打越快,她比他数出的倒霉节日多,但是他站起来不停地打她的头,她却怎么也打不到他;佳用超市门口在搞促销,一瓶挺大的矿泉水和酸奶捆绑销售才一元钱,每人只可以买一次,他们买了在休息区喝,他喜欢喝酸奶,喝完还想去排,就说:“妈妈,我要吃奶奶。”她大笑,于是一起去排,排了十多分钟才到他们,售货员一看他们,说:“你们来过了,不可以买了。”有个老奶奶排了五次促销员也没发现,而他们,一次就被认出来,原来他们的不合适,是那么突兀明显……
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从某个甜美神秘的秘境偷来的。怎么都不够。明知不可长久,难以罢手。
2012远远没到,世界末日还很远,她的末日却在2000年到来。2000年,他毕业了。
她送他毕业礼物,是一把黑色的天堂伞。她用黑色的圆珠笔在伞上写满她对他的爱,和疯狂的眷恋,最后写“送你一把伞,好让它,挡住我的泪。”她仔细在伞上辨认,确保连自己都不能在伞上看出一个字,才把伞送给他。不能爱啊,真的不能,除了身高的差距,还有很多很多原因,他们没有未来,没有。她清醒地痛苦着,理智得要自杀。就这样吧,让雨水日后慢慢地打在雨伞上,一点点冲尽这一生中的错爱。一生中,最爱最爱。
他大四,她大一。他毕业的前一夜,她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被子里,不吃不喝,不做声。忽然接到他的电话,问她要不要帮她买一张火车票送他回家。“要的!当然要的!”她跳得老高。逃学跟他回家,青春真是疯狂。
晚点的火车凌晨3点多才到,众多等车的人上演各种烦躁不耐。而她拼命控制着才没有因极度的兴奋而死掉,心想:“怪不得有人说火车晚点真要了私奔者的命了。”他们算不算私奔呢?她怕他反悔,盼着车快来,又希望车不要来,好让她,陪着他一直等到地老天荒。
他长臂劳劳,牵着她奔跑挤火车,她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浪漫的法剧镜头,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灯光聚焦在他们奔跑的身影上,每一个细节都纤毛毕现,随便定格在哪一秒都是浪漫经典,富于情感富于血肉地奔向剧终。
在他的家乡7天,她忘了人间。每天她穿着白裙子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四处游荡,风把他的衬衫猎猎吹到她脸上,她抬头看顶上浓绿葱郁的老芒果树,一下子爱上这个美丽的海边城市。
他家里真的很穷,靠老实巴交的年迈的父母贩点小鱼虾度日。是否为她买一件泳衣,他踌躇了好久,最后还是买了,蓝色的泳衣,因为她向往海。他们相拥着沉入浅海,她第一次,如此贴近一个青春的,赤裸的男人的身体。那水湿的帅气的头发,性感得简直要了她的命。
一生中,再也没有这样一个夜晚,他拥着她,教她唱粤剧《分飞燕》,分飞万里隔千山,“离泪似珠,强忍欲坠凝在眼……只怨欢情何太暂 转眼分离缘有限,我不会负情害你心灰冷……”那半懂不懂的粤语,听来总有分外凝重的伤感。他问:“你是喜欢我的,对吧?”她犹豫了好久,终于说是。她不记得他是否也说了喜欢她,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一切都模糊,甚至那个晚上是否真的存在过,她也是模糊的。
那夜,她闭上眼睛慌张送出她的初吻,竟然吻到他鼻子上。他们拥吻了整整一夜。红肿的嘴唇,咸腥的海风,海潮声里的缠绵不舍的爱。他没有要得更多,只是拥吻。天亮了,他用他最后的一百元,为她买了快巴车票,说:“记住,你遇到了一个好男人。”
一个好男人,仅仅只是“遇到”。
她回到学校,没有烂柯,学校还是这个学校,人还是这些人,她把齐腰长发剪了,正好可以完全埋住脸的长度。她就把脸整日埋在黑发里。自闭了。只会数她的硬币。
其中一枚硬币,是他后来寄给她的,他把硬币做成奖状,以奖状的格式写着:“奖状。XXX同学,在本学期期考中,竟然只补考一科,以(此处贴着硬币)鼓励。……”
她的硬币也越集越多了。但他们从此没有再遇到。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有些伤注定要自己好起来。终究不是能和世界闹别扭的人,她自己慢慢走出自闭的天地。有一天她偷偷上他们的同学录,看到他的结婚照,他帅气得就像谪落凡尘的仙界王子。她捧出硬币罐,数了又数,原来离1000枚还差那么多,不能送给他做他新娘子的嫁妆了。
她的感情路一直很坎坷,他偶然进她空间看到那些泣血的文字,他说:“我很遗憾当初没有和你坚持下去。”她想:“你若是没有结婚,也不会来这里说漂亮话。”但是她还是很领他的情,毕竟没有别人肯为她这样说。她想她在爱情上这么点背,老是嫁不出去,可能是因为还没有集够1000枚硬币,许愿真是太可怕了,幸亏当初没说是1万枚。
8年了,她的硬币还是没有集够1000枚,但她终于也结婚了,用一辆自行车,驮着她的行李和那一罐硬币嫁过去了。她果然用硬币当了嫁妆。
她儿子满月时,他向她要了地址,给她寄了个银锁。然后在QQ上,她再也找不到他。她觉得很奇怪,但猜了几天就也就不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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