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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句饶有诗意的话常常在我的心头温煦着。什么话呢?是“北方下雪,南方下雨”。这似乎说出了南北之区别。是的,自小生长在岭南的我,如果足迹不出岭南的话,或者就一辈子都见不到雪。因此,每年冬季,北游看雪的线路就总是吸引着众多的南方人,尤其是对这世界充满了好奇心理的青年人。同样的,对北方人而言,下雨而经常湿漉漉的南方,也布满了神秘的气氛。
历史上,优势始终在北方,堂堂的豪放之气,把北方的天和地都铆得足足的,是怎样的金碧辉煌的灿烂文明,仿佛稍一抬手举足,就流溢着浓浓的文化的韵味。那时,不要说僻处海隅的广东,就连天堂般富庶的江南,也不在人们的眼角。于是建都江南的朝廷就都是出色不大的,偏安的苟延残喘,一直到亡国的悲怆,而唱起别离之歌。东晋如是,六朝如是,南宋南明也一味的悲歌相续。黍离之痛,然而又最是无心无肺,六朝如梦鸟空啼,依旧烟笼十里堤,那纸醉金迷的灯红酒绿,如暖风熏得游人醉,朝朝暮暮,西湖的歌舞无时休。
这是亡国之地,这销金窟的江南。至于更远的岭之南,却又是令人谈虎色变的蛮荒之地、烟瘴之区,成了唐宋流放大臣的偏远地方。这里仿佛危机四伏的地狱,连大文豪韩愈也战战兢兢,仿佛这是死亡之所,于是凄凉悲怆地哭哭啼啼。不错,南方是百越人的地盘,充沛的阳光雨露滋长着繁密的植物,氤氲升腾着雾气。对蛇的敬畏,对狗的图腾崇拜,还有千溪万河的恣肆,无不令南方弥漫着巫的神秘。在繁密的树林蕴藏着的究竟是什么?对每一个初履南方的北客,始终是一个难以索解的谜。
南方的城市,在过去,那是最是南方的。四四方方的东西南北,根本行不通。曲里拐弯的幽深的小巷,蛛丝网似地密布。狭狭的,多数仅容一人,在两边高高的墙的夹缝里走着,前途未卜的胆战心惊,怎不令人惴然。幽深的小巷,居然隐藏着同样幽深的屋,而且还有林立的,压得人气闷的牌坊。在古城的潮州,我就不时地有这样的邂逅。
在我居住的这片南方土地,是难得的丘陵中的一块平原,一条源于闽西的江,浩浩而来,滋养着这千多万的人。蛮荒、烟瘴,早就成了历史,自明之后,已是风物冠九州,号称富足。这一群被称作潮人的族群,又是如何的特殊。一方面温文儒雅,忙里偷闲时,就三弦琵琶筝,居然是北国中原早已失传了的唐宋雅音;而讲究的工夫茶、精致的潮州菜,就更是把孔子的“食不厌精”的思想推演到了极致。最富丽堂皇的还是住,像一座座小皇宫似的豪宅,集精巧美于一体,飞檐、歇山顶、嵌瓷,以及雕梁画栋,使它的艺术性更高于实用性。许多的潮人,闯南走北,甚至漂洋过海,可是仍然忘不掉把挣来的血汗钱,攒起来,寄回家乡建一座这么的豪宅。澄海隆都的陈慈黉家族,几代人费时数十载,建起了一片即使今天也令人瞩目的庞大的建筑群。其中反映了潮人光宗耀祖的潜意识,这是中国人,无论南北,谁都可能有的一种心态。
精致的生活态度在潮人身上根深蒂固着,仿佛融进了血液里的那一份讲究,即便是贩夫走卒,也不例外。曾见过三轮车夫,等待客人的那点儿空闲,也不忘来上几杯儒雅的工夫茶;至于商场上,工夫茶更是必不可少,甚至宴席之上也有工夫茶的点缀——还有哪个地方把茶与精致的生活结合得如此融洽,把生活安排得如此从容。
据说潮人是最善作长袖之舞的族群之一,有中国“犹太人”之称,似乎是唯利是图,该是为利来为利忙才是。其实不然,有北客来——这里把潮之外的一切人都视为北客,曾惊讶于潮汕最大中心城市汕头生活节奏的从容与悠闲。
古人说,“忍把浮名,换取浅斟低唱”。其实即是浮名微利也何妨浅斟低唱,潮人是工作与生活两不耽误。曾有人把潮人的心态归纳为“工夫茶”文化,颇致微辞,仿佛一旦抛却了工夫茶似的精致,换上大碗茶,就当能干出令世人瞩目的大事。这不免皮相,没了工夫茶的精致,何来潮人哉?
二
潮人总喜欢说自己在省尾国角。展开中国地图,潮汕地处东南一角,北有山,南临海,居于粤之东,距离省城广州仍有近五百里,却与福建之漳州接壤,谓“省尾国角”,十分准确。即使如今交通便利,想去首都北京,除了飞机,坐火车都得到广州或厦门中转,未提速前,费时多在三天三夜之上。试想在交通落后的古代,可不是“鸟飞也要半年程”?
省尾国角,自然是爷爷不疼、姥姥不惜,一切都得靠自己。但也有好处,就是山高皇帝远,有更多的自由,没有拘束的条条框框。因此,儒雅的外表,就包裹着血热的冲动,那是海盗式的冒险的精神。当生活在黄河边的人们,把闯关东与走西口的歌唱得声嘶力竭时,潮人已把眼光投向海洋之外的世界。我曾专程去看过清中叶潮人闯世界的起碇之地,——距离汕头几十里的澄海东里樟林古港。时移景迁,沧海桑田,虽说古港已淤塞得几乎难以窥测原貌,但这曾通往世界的出发点,仅仅一条小溪而已。很难想象这就是近千万海外潮人的最初出发之地。事情往往就这么奇怪,即使未来的演变多么神奇,最初总是出乎人意料的寻常。
闯世界总不会像如今这样诱人,那是拼却了生命,有着更多的苦涩的血与泪,因此,总是被生活驱逐得无可奈何的一种选择。有歌谣为证,“无钱无米无奈何,背个包袱过暹罗(即泰国)。火船一到七洲洋,回头再望我家乡。父母嬷子个个哭,哭到我心如着枪。”对于闯世界者,是破釜沉舟,前程茫茫,充满了未卜的危险,“暹罗船,水迢迢,会生会死在今朝。过番若是赚无食,变做番鬼恨难消。”当然,即使是多么善于经营,挣钱出人头地的毕竟少数,更多的就真的“变做番鬼恨难消”了。这倒就苦了家中日夜盼望的父母妻儿。
在潮汕这片土地上,究竟有多少倚闾盼郎,终至于青丝白发,红颜憔悴的望门寡妇,似乎谁也说不清楚。有不少过门三朝,即与夫婿分离,而终其一生,朝朝暮暮只和梦中之人厮亲。可怜的却还要侍奉公婆,操持家计,在苦涩的泪水中熬尽了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有的人发达了,另外娶妻生子,每年只是捎回来极少的几个钱,可家里的这位,依然固守着,直至把自己埋进了夫家的坟山。这好像就圆满了,只是这样的圆满,也委实太凄惨了。
这就要说到潮汕姿娘了。在女画家赵澄襄笔下的潮汕姿娘:着红花衫、绿袄裤,穿红鞋;眉目如画,黑发如云,倚门回眸,大半个脸盘都埋在绢扇里,——浑身散漾着古典的娴雅。难怪直到今天,仍然是异地后生哥们心目中的最佳对象,他们不讳言地为潮汕姿娘唱起了赞歌。潮汕姿娘,当然也当得起竖起大拇哥的称赞。先说外貌,娇小,肤色腻白,相貌妍雅,况兼聪明伶俐,是标准的进得厨房,出得厅堂的典范。做姑娘时,她们代替父母看顾弟妹。早晨总是起得最早的人,煮好了早饭,就提着衣篮到井边、溪畔浣洗衣衫,之后又和同寅姐妹,聚在榕荫下飞针走线。出嫁后,她们相夫教子,把青春年华无保留地奉献于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的琐琐屑屑中。她们互相交流着,即使最笨的姿娘也能做出几个拿手的菜肴。
因此,不能不说潮汕男人是幸福的,劳作之外,对家里的事就颇有些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的架势。不过,这也已经在发生着变化了,比如青年一代的潮汕男人,被训练成新好男人的渐渐多了。是潮汕姿娘开始觉醒,还是潮汕男人与异地的男性看齐,也开始怜香惜玉起来?不过,说句掏心的话,能够成为潮汕姿娘的丈夫,还是无比甜蜜幸福的,不才可以作证。
三
中国历史有“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说。潮汕的行政区域也不断地在变动,光这几十年间就不断地在分分合合。如今潮汕的概念已一分为四:汕头、潮州、揭阳、汕尾。虽然因为人为的因素,几个城市间存在着争当粤东中心的矛盾。但血脉相连,不管怎么,一个潮字谁都绕不开。其实,潮汕是一个整体的概念,无关乎区域的分分合合。君不见,漂泊海外的潮人,不分县份全都集结到潮州会馆的旗帜。一声“王金龙命中不幸”的潮音,就把众多海外潮人的心系住了。
曾听过一位海外潮人说,他流落海外,就凭着工夫茶的浓香寻找到了乡亲。在世界的许多国家,在国内的许多城市,几乎都有潮州(汕)商会,这是维系众多潮人感情的家。各地的潮州(汕)商会,每年都汇集到某一座城市,敦睦乡情,寻找商机。商会其实是会馆的延伸,温馨、温暖、温煦。
据说在外国异地人们很忌惮潮人,因为一句潮州话,就把原本陌生的潮人拉到了一块儿,扭成了一股绳,集体的团结所产生的力量,何其巨大。古人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一思想落到了潮人的行动上,得到了彻头彻尾的贯彻。潮人在外面的成功,这虽不是唯一的原因,却也无疑是很重要的原因。
动物界中,称王称霸的是虎是狮,几乎是威风八面,许多动物避之唯恐不及。然而只有狼,团结起来的群狼,才敢与狮虎抗衡,甚至打败狮虎。团结起来的潮人,其实就是所向披靡的群狼。不久前,一本《狼图腾》的书,公开地弘扬了这种狼的精神,引发了争议。这也难怪,在传统意义上,无论国外的狼外婆,还是国内的中山狼,都形象欠佳。把狼当作图腾来崇拜是需要勇气的。我们倡奉恕道,秉承善良,但也希望有时能够如狼般地勇鸷。
然而,令人惊诧的是,在本土上的潮人,却又是另外的一种情形。缺乏团结精神的一盘散沙,这且不说,严重的则是无休无止间的内耗。如上所言,潮汕已一分为四了,而且由于聪明反遭聪明之误,在经济上大大落后了。本来奋起直追,是明智之举。这大家也在口头上呼得震天价地响,可是实际上呢,谁都在争老大,你说我历史悠久,我是粤东门户;我道我后来居上,合该成为中心。其实,大家各有优势,汕头商埠,万国旗飘;潮州古典,余音袅绕;揭阳蕴藉,底蕴深厚。至于经济也不过五十一百步,争来争去,最终无非两败俱伤,何苦来哉!
潮汕潮汕其实难以分割,你有你的优势,我有我的长处,历史上是一体,今天与未来,亦必如是。潮人潮剧潮菜潮绣,潮也即汕,汕亦即潮,取长补短,大家得益;强分彼此,自伤唇齿,自毁肌肤,愚不可及。
曾经写过《南中国纪实》的王志纲,走南闯北,什么没有看过?可是却对潮汕捉摸不透。他慨叹说:“汕头深似海!”他所谓的汕头,实际应该理解为潮汕。
如海是够形象的。海给人纳百川,浩淼无边的感觉,也给人平静的印象。然而这只是一面,它还有震怒的时候,巨浪滔滔,兼天汹涌,甚至遮天蔽日,这就是台风与海啸的刹那。潮人温文尔雅的外表,包裹着的也有彪悍的性格、冒险的精神,否则你就很难想象他们漂洋过海的永往直前。上世纪初,有一个文人,人称“性博士”的张竞生,是我国谈性的第一人,他就是潮人;不久前以木子美之名,把大江南北搅得沸沸扬扬的那位,据说也是潮人。敢为天下先,敢冒大不韪,勇气何其壮哉!潮人潮人,秉潮而生,又会不时地掀起滔天巨潮,令天下为之失色。
四
常常听到这么的话:“有海水的地方就有潮人”, 这似乎证明潮人身上有着很浓郁的漂泊的性格,说他们是中国的“吉卜赛”,应该有几分准确。这当然有传统的原因。许多潮人都乐于追叙历史。那不仅仅是寻根,其实这是蘸满了辛酸血泪的移民的历史。有专家考证,秦晋唐宋,是两大移民高潮。先民们搬着祖宗的牌位,或者撮一小捧土,扶老携幼就远行了。先福建,沿海至潮汕、海南,复于明清及尔后,更迁徙至东南亚,欧美澳洲非洲,足迹遍及世界。然而,漂泊总是因为有不得以的苦衷。离开故土的先民,我们可以猜想,是如何的一步三回头,视前路茫茫,危险如待机而噬的猛兽,倘不是因为走投无路的逼迫,很难想象他们会下这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当然,移民还有戌边、谪迁、游宦之类。本土的原住民有没有呢?这可是百越之地,他们哪里去了?总不会象空气,蛛丝马迹让人隐约中可以推测,多半与汉族“咸与维新”。这很有可能,看着今天国人日益西化的趋势,或者正是两三千年前百越人所面临的抉择——这样发展的结果是消灭了百越人。遗风经历了岁月的淘洗,居然还有根深蒂固存下来的,如对蛇的祭祀,谓“龙尾爷”;如多神的崇拜,这都不免令初来者有一种近巫的神秘感。
说到潮人的漂泊性格,有一个例子很能说明。在中国东西南北,几乎没有找不到潮人踪迹的城市。甚至不少边鄙之区,如新疆西藏也可见到潮人的身姿。走南闯北经贸、打工已成了潮人除读书之外的另一选择。当然不乏因此成功的,如黄光裕,和哥哥一起闯天下时,还是一个嘴上无毛的稚嫩少年。十六七岁时的形象,当然不像十几年后已是超亿身家的大富豪那么气派。想来应该如一般的潮汕少年,瘦弱,或者清秀,但眼睛滴溜溜转动着机灵。从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年,短短的时间就成了亿万富豪,这好象神话的故事,刺激着成千上万的喜欢幻想和冒险的潮汕后生。
有一个说法为很多潮人所首肯,那就是潮人出外是条龙,在家是条虫。虫与龙,本天渊之别,却能互为转化,亦令人匪夷所思。不过,你别不信,还真有那么回事儿呢。细思也有些原因,毕竟本地就那么一亩三分土地,哪能施展得开脚手?不磕磕碰碰才怪。何况,谁也不服谁,较劲的内耗所花费的时间已近九成,还有时间精力工作吗?此外,潮人是最善于利用关系的族群。这不能说完全不好,恰当利用关系,可达事半功倍的效果。但太过了,一切都唯关系,就会压抑人的创造性和爆发力,使人滋生惰性,为世俗与习惯所左右,就容易满足,不思进取,终至一事无成。所谓“成亦萧何,败也萧何”,是聪明反为聪明误的典型例子。
反倒是漂泊异地者,置身于一种陌生环境,可以攀援的力全都没有,仿佛置之死地的汉军,焉能不背水一战,奋力向前。这时,身上会爆发出一种最大,甚至超越了身体局限的能量,于是,成功的曙光就在望了。
说到这儿,有必要对关系的问题罗索几句。关系是好东西,用之恰当,往往有益,这一点潮人最是清楚,于是,潮州(汕)商会就遍布世界,这也无非达到一种攀援、依倚的目的。然而,关系只可巧借,成功的决定性因素还是在自己。
虽说潮人具漂泊性格,也不怕四海为家,但根的意识却十分浓郁。许多在外的潮人总要带自己的后代回来寻根。因故不能回来,临终时总千叮咛万嘱咐地希望,儿孙们不要忘了家乡,一定要回来看看祖宗的坟山。
在潮汕历史文化中心,收藏着一种奇特的东西——侨批,有些像信封,上面有寄达国内(潮汕)的地址,几句简单的话,但主要是写明所寄的钱的数目。这是潮汕独有的,来自世界各国,尤其是东南亚的汇款单。即使在动荡年月也从不间断,它维系着海内外潮人之心,也是海外潮人不忘根本的活化石似的见证。
在潮汕的许多乡村,我看到几乎所有的家庭门楣上,总有一个个金字牌匾:“九牧世家”、“颖川故家”......初时不懂,后来才知道,原来这都是对根的溯源:不忘祖宗,不忘故乡的意思。一个喜欢漂泊的族群,身上居然有如此浓郁的对根的执著。这多少有些令人意外,其实这正是一种多么让人感动的高尚的品格。
五
潮人给人的印象,最突出的是一个精字。精明、精细、精致。这或许与所在的潮汕平原的人多地少,很有关系。因此,几分的田畦,就收拾得如绣花般的精细,远远望去,一行行,青黄紫白,如一幅图画。潮人的精细还体现在巧妙的匠心上。房屋不大,却精雕细琢;或者在装饰上逞现奇巧。潮绣中的抽纱,是姑娘们用一双灵巧之手,借助一枚勾针,勾织而成,那立体感特强的剔透玲珑,岂止巧夺天工而已。还有美轮美奂的金漆木雕、彩绘陶瓷,无不在精上花工夫。
说到精明,在经商上有一个例子可证明。这虽是听来的故事,却很能代表潮人之精明。说是有潮人闯上海觅商机,从上海人司空见惯中发现了发财的机会。其时上海正处于大建设阶段,到处是工地,他们的习惯是围上墙。而潮人则说服当事者让其承租。承租后则破墙建临时商铺并出租,几年工夫居然获利甚丰。从别人熟视无睹,或不易注意中挖掘商机,这正是潮商经营之诀窍。
潮汕有很多东西,包括著名的小吃,如蚝烙、牛肉丸,都是潮人从别处拿来,并进一步精致的。在陈慈黉故居,笔者就惊诧地发现,近百年前,它就已巧妙地用上了西洋的瓷砖,并使它极谐和地兼容于传统之中。历经岁月的风霜,如今依然风采照人。而蚝烙的源头是闽南的蚝仔煎,牛肉丸来自客家。但经过精致后的,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成了有口皆碑的潮汕名吃;再如工夫茶,虽没有考证,但从闽南工夫茶来推测,两者间不乏传承关系。只是闽南工夫茶,杯大,冲泡的工夫仍嫌粗疏,怎比得上潮汕工夫?至于潮菜更是始终变动不居,总不时地推新出奇。与它处相比,其精致也是有目共睹的。不但菜肴上,有不少粗菜精做后成为上席佳肴,——如护国菜,其原料是番薯叶,但经过搭配,妙烹,就成了名菜;还有普宁的油炸豆干、糕烧番薯芋(美名曰金玉满堂),很普通的家常菜肴,精致之后,也堂而皇之地列进宴会的菜谱,与燕窝鱼翅们并列。而且在程式上,包括各种种类繁多的酱碟,都一丝不苟,安排得面面俱到,令人无懈可击。最妙的是,席间不时的工夫茶的点缀,松紧有致;而最令人回味无穷的,却是最后的那一碗白粥咸菜。白粥咸菜原本极寻常之物,却因此前的山珍海味而脱颖而出,成了宴席上的最佳妙品。最是寻常最奇崛,还有谁比潮人更具哲学家的头脑。
精致很好,但一到了过分的精致,就有些变味儿了。容易让人划地为牢,精于算计。对每一件事,都首先考虑利害得失。因此,办事喜欢擦边球,所谓“黄灯赶紧走,红灯绕着走”,很少有乐意规规矩矩按部就班的。这体现在经济上,就是更多的为眼前的利益所诱惑,而不计及长远,重贸易而轻实业。文学也偏嗜轻巧,一首小诗、几篇散文,赶快发表,于愿足矣;沉潜下来,呕心沥血地创作,甚至把命搭上的极少。这说得好是心态平和,其实不过一种偷懒取巧的籍口。难怪,潮人的文学,巧妙有之,却缺乏大气之作。
散文小诗,也并非不能写出大气之作,文天祥两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流传千古。大气不是写出来的,是心中自有一股浩然之气,赋之于文,就浩乎渊哉。
浩然之气,不是天生的,多半靠后天的养,古人不是说过,“吾善养浩然之气。”眼界尽可能放宽,登名山,览大川,使自己的胸襟开阔。但有的人走了不少地方,到头来下笔为文,依然那么一副小家子气。为什么?无非是抛不开自己的那点私的东西,比如名之类,结果顾忌必多,往往也就捉襟见肘了。
扯远了,还是回到本题。潮人的精,会使自己偏于保守,急功近利。这从几个潮汕城市的建设可窥一斑。最明显的,道路少有考虑及五至十年之后的,于是路刚建成就已功能残缺了。还有立交桥,本为疏散交通的,可是在汕头,偏自以为聪明的,于其下设了商铺,成了全国独一无二的奇特景观。
六
写到这儿,原该住笔了。可是考虑到平衡匀称,就多说几句,凑成一段,以为结尾。
笔者曾在潮汕几个市跑过,一样的感觉是乱,乱轰轰的,好像十分无序。倘有外地客来,往往惊出一身的臭汗来,但视潮人却乱云飞度仍从容,如游于海之鱼,优哉优哉。因为潮人更善于无序中觅有序,这就叫做“蛇有蛇路,鼠有鼠道”。这其实是农耕文明的孑遗。许多人忽然一夜间,就由农民成了市民,一时间头脑怎么转得过弯儿。许多习惯了的自由散漫,就都很不适时地在城市里弥漫。
潮人虽喜欢闯荡天下,偏有阿Q之风,瞧不起别的地方,说起来总是自家的城市最好:住好、吃好、空气亦好。这也难怪潮人自负,占据了一方风水宝地,阳光充足,雨量充沛,气候宜人,加上城市不大不小,生活起来也够方便的。比方说,夜里想吃夜宵,别说北方,就是广州也没有这里方便。因为随便的大街小巷,就有各种美味佳肴向你招手。你穿着拖鞋,施施然,俨然一副晋人的潇洒,噢,忘了说明,就在五六十年前,如作家萧乾《梦之谷》笔下的时代,这地方可还是屐声咯咯的。如果时光倒流,还是“裙屐翩翩似晋人”,那就更加写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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