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儿飞

　　春天来了，蜂儿又开始飞了。

　　每天我们去上学的时候，都能看到黄灿灿的菜花丛中那些毛茸茸的小精灵，它们轻巧地飞来飞去，花丛是一片片散发出芬芳香味的灿烂森林，是它们自由的家。可是它们一定不是在玩耍，它们在花蕊上忙碌着，很轻很轻的，生怕吵醒了花儿。甜蜜的汁液一点点吮吸进它们的身体，轻悄悄地，它们这样专注，有时就会忽略身边的危险。一些还淌着鼻涕的小讨厌鬼就在春天的菜花地里忙活起来了，他们用作业纸折成纸夹，套在拇指和食指上捉起了蜂儿。捉住了蜂儿，他们会小心地拔下蜂儿的刺，失去刺的蜂儿只能任他们摆布，他们熟练地掏出蜂儿身体里的那点蜜，进他们自己的嘴巴里了。当然有时也有例外，他们掏出来的并不是蜜，而是内脏或是别的什么，这时他们就会怪样百出地连吐唾沫，一副倒霉样子更讨厌了。有的小孩子也捉蜂儿，但并不去掏那点蜜，他们会在上下学的路上带一个小瓶子，里面装一些叶子和菜花，在橡胶盖上用小刀戳几个洞，然后洋洋得意地说，我要养蜂儿。他们做着美梦，幻想着有一天，他们养的蜂儿能酿出好多的蜜，就像养蜂场上的那样，可是囚在瓶子里的蜂儿一只只无精打采，没过两天也就闷死了。

　　我们班上的好些同学都有几个备用的小纸夹子，也有几招捉蜂儿的小把戏，有的是从邻居大哥哥那儿学来的，有的偏是自己悟出来的，这可比想作业题的答案有意思多了。春天的菜花地里总是晒满了温煦的阳光，一汪汪春风从麦田那边漾过来，鲜嫩而可爱的菜花快乐地直点头，麦香和菜花香和在一起，润润的，一点点沁入耳际、发丝、鼻尖，然后轻柔地在人身上弥漫开去，于是每个小朋友都散发出春天田野的清香了。有的小朋友在夕阳里忘记了回家吃饭，有的在朝阳里忘记了早课的时间，往春天早晨的教室里瞧一瞧，就会发现迟到的同学里有一两个被蜇得眯了眼，笨笨的，没有了昨天的机灵样，在教室门口红了一阵脸走进去，这个时候，教室里酝酿了很久的哄笑声再也憋不住了，在门窗间脆脆地溢出来。

　　春来不是读书天，捉起蜂儿真好玩。快乐的菜花香味闪耀在每一个有蜂儿的日子里。被老师罚站了，又莫名地被大人骂了一顿，在春天的菜花地里和蜂儿跑一会儿迷藏，只要那么一会儿，不知觉间又会满脸灿烂的阳光，玩够了再乐颠颠回家，大人还会骂什么死猪不怕开水烫，什么脸比城墙还厚，不过似乎真的成了耳边风，听不进去了，脑子里还在转悠着明天一定要和张小勇他们去蜂场上玩，上个星期天去外婆家就错过了，结果整整一个星期都在后悔。

　　那些成年忙着赶花走南闯北为生计艰辛劳作的养蜂人可能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当他们来到我的家乡，这个在春天的阳光里总是荡漾着菜花香的平原，他们会带给平原上的孩子们这么多的快乐，引发他们总是问不完的好奇。在这些小孩子眼里，养蜂人的世界是那样神秘，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扎在晒场上的简陋帐篷，他们圈在晒场上的一个个蜂箱，他们的那些跟着他们走了千万里路却总是能找到归家路的蜂儿，他们真的了不起。每年初春，菜花开了，他们准时来到这个平原，在菜花开得最闹前在晒场上布置停当，菜花渐渐谢了，纤长嫩绿的油菜夹一天天鼓起来，他们已经带着他们的蜂儿飘向了更远的地方，那些平原上的孩子们向往好奇却从来不知去向的远方。他们走远了，蜂儿飞远了，孩子们的目光送远了他们，私下里惆怅了好些天，不过很快就是暮春初夏，平原喧闹得不可开交，他们又有了新的注意力。这个时候，养蜂人的蜂儿在远方仍然快乐地忙碌着，养蜂人在心里盘算着蜂儿又采了好些蜜，他们的嘴角渐渐浮上了微笑，等到腊月里和家人团聚，要好好过透这个年。

　　在蜂儿的嗡嗡声里，在一年年的劳作和希望中，养蜂人的头发渐渐白了，淌鼻涕的讨厌鬼们也渐渐长大了，直到有一天，他们骑着车急忙驶过路边的菜花地，他们没有时间停下来，他们不再有心思和蜂儿捉迷藏，他们也在为着生计奔波了，他们终于明白了养蜂人，养蜂人和蜂儿平常得就跟这春播夏种一样，远了好奇，逝了神秘，满眼都是辛苦。

　　当然，这是后来、再后来的事了。

　　在我们小的时候，在淌鼻涕的讨厌鬼们一群群满世界跑的时候，事情是另外的、完全不一样的样子。

　　一

　　张晓勇和一群男生是不会只满足于用纸夹子捉蜂儿玩的，他们常常去蜂场上玩，一群讨厌鬼围着蜂箱转悠，他们其实是想揭开盖子看看蜂巢里的究竟，然后目睹蜂王怎样霸气十足地指挥群蜂。虽然在下课的时候他们常常在那儿吹嘘蜂王如何如何厉害，那样的神情和夸耀的动作好像蜂王就是他们家的亲戚，其实他们并不真敢揭蜂箱盖，因为养蜂人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而且他们也畏怯群蜂的厉害，那些吹牛的话只不过是为自己壮壮胆罢了。在敢与不敢之间，他们的好奇心被折磨得一天比一天难受。

　　每天我都会经过蜂场，经过的时候也会好奇地盯着蜂场瞧，有时候也会纳闷地看着帐篷门口纳鞋底的女人，好像蜂场里有个纳鞋底的女人也是件稀奇的事。虽然我们的外婆做冬鞋时也会坐在院子里纳鞋底，但在我们眼里，蜂场是那样特别，蜂场里不应该有女人，更不应该有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纳鞋底的女人。是的，她总是那样安静，那样沉默，好像还有点怯怯的，不像我们这儿的女人纳鞋底时还会拖高了声音摆龙门阵。或许，她在想家。或许，她也想摆龙门阵，只是没有人和她摆罢了。每当看到她怯怯的样子，我就不好意思再盯着她看了，只是觉得她有点孤单。可是这个女人还是让独自扎营的蜂场温暖了许多，因为她，这儿就像个简单的家了。

　　我们很少去蜂场上玩，我是说我们这帮女生。我们不愿意轻易闯入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在我们看来，那是别人的家，我们不可以随便打扰，像那些冒失鬼一样。可我们喜欢去捉那些可爱的蜂儿，常常装在小瓶子里喂几个小时，看着蜂儿疲累了，在瓶子里转得难受，没有了先前可爱的样子，我们的心里也一点点难受起来，慢慢觉得没趣，好多时候，又会心疼得把蜂儿放出来。蜂儿在菜花香里一点点缓过神来，然后飞走了，我们心里就如同做了好事一样美滋滋的。可是张小勇他们经常在上下学的路上搞恶作剧，他们知道我们女生怕蜂儿蜇，就逮着蜂儿往我们的脸上扔，我们吓得跑开，他们就在我们后面追，伴着得意的哄笑。

　　当时我只觉得张小勇是个十足的讨厌鬼，因为他总是喜欢欺负我，甚至没有来由。每当他惹得我无力还手只能生气时，他就会很得意。他常常神奇十足地从我面前走过，这在他们男生看来是在提劲，似乎很有派头。

　　被张小勇当作欺负的对象在当时看来也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他不必担心会遭到反抗。那时，我只是个胆小的孩子，长得瘦弱，平时很少说话，当课间许多女生唧唧喳喳的时候，我只能在一旁静静听着，神情间也是一副怯怯的样子。有时老师提问让我回答，我只能红着脸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声音总是很细很细的，细得连自己也听不清楚，只在嘴里转着圈吐不出来，常常要老师问两三次，有时老师不耐烦了，就让我站着，于是就只能在羞愧和伤心中度过这一节课。需要回答问题的课对我来说总是难捱，当老师讲完课准备提问的时候，我总是缩在座位上，希望能像电视里的土行僧一样缩进教室的地面，眼睛很规矩地看着书，希望不要被老师注意到，可是老师似乎故意和你过不去，装作不明白你的心思，常常用她永远高八度的声调将我从座位上提起来示众。

　　许多小孩子欺负人，只是觉得很好玩。在每个班级都有这样类似的现象，男生欺负女生，胆大的欺负胆小的，也有胆大的男生和女生合在一起去欺负胆小的同学。但和男生打架，女生总是会吃亏的。我有一个好朋友，她也长得瘦小，可是却很胆大，常常一副谁都不怕的样子。这为她在女生堆里赢得不少尊重。她每天都会和她的同桌张小勇吵架，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当然张小勇的拳头比她的重多了，她经常被打得很疼，可是第二天我的朋友仍不会示弱，他们还会打架。当然事情也有转机的时候。有一次我们班上流行一种很硬的绿果子，可以用绳子从中间穿过戴在手腕上。我的那个朋友恰好有很多，张小勇就厚着脸皮向她要，于是我的朋友心生一计，和张小勇同学签订了“绿果子条约”，张小勇同学很认真地在一张作业本上写下“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后来，他们的不和再次发生，我的朋友拿起那张“绿果子条约”在张小勇面前晃悠，有些得意。周围围着许多男生，条约的内容让他们好一阵哄笑，张小勇怒气顿发，夺过“绿果子条约”撕得粉碎，同时扬起他的拳头。

　　在这一群弱肉强食的同学中，一个胆小的孩子是难得有快乐的。

　　二

　　当这个胆小的孩子一个人走在上下学的路上时，她常常会莫名地快乐起来，她可以细细打量在那条路上新的发现，她会看到很有意思的地方，而这些正在一点点满足她的好奇。

　　她还会发现以前没有走过的那些小路。那些小路弯弯曲曲，一个连着一个，在田间和小河边交错着，路面是晒干的泥面，在夕阳里泛着磨光的灰白，镀上夕阳暖暖的红色，亲切而温和，就像她的许多个未曾见过面的朋友，总是在那儿，默默等待着她的到来。傍晚的小路总是安静的，好多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走在上面，一条走尽了，又有另一条，晚霞拉长了她的影子，也镀上了暖暖的红，在小路上，她看着自己拉长的影子蹦蹦跳跳着，透明的快乐在四周闪耀，盈满了全身，不由得要笑出来。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拐了许多个弯，在夕阳里拉长了回家的时间。有时，她在路边看到别人路过时留下的几个花生壳或是塑料纸什么的，就会涌起一阵感动，原来这儿有人来过，在她眼里似乎有人走过这条小路也是多么稀奇的事，她会想象着这是些什么人，想象着他们走过这条小路时的那些模样和神态。

　　路边是青青的草，在春风里正茂盛地长着。仔细看去，会看到有一些长得很奇怪，有不常见的叶子和小花。她可以对着一株没有见过的小草细细看很久，小心翼翼的，怕吵醒了小草的梦。草尖上有细小的露珠。她看着它们，就像看着那些比她还小也和她一样孤单的孩子，带着同情和怜悯。她觉得，自己走过这儿，就是专门来陪伴这些孤单的小草的。

　　三

　　在今年，我家附近晒场上来了一户特别的养蜂人家。他们的蜂场比别人的小，只有一个父亲和他的小女儿。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在我的印象中，养蜂人家是不带小孩子的。因为养蜂人的孩子也要上学，当他们的父母为了生计到处赶花时，他们就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老家。

　　随着这个特别人家的到来，我在放学后就有了更好玩的事情，我可以细细地观察这个蜂场，当然主要是好奇地看那个小女儿。她有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不大，但是很机灵，秀气的脸上常常挂着不易察觉的微笑，那是天生的表情，就像有的人不自觉就会有愁容一样。当我看她的时候，她也会好奇地瞅着我，我们就这样互相瞅着，到后来，我会忍不住笑出来，把头扭开。就像我们在学校做的游戏，互相盯着眼睛，谁先笑谁就输了一样，比的是定力。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每次笑的都是我，而那个小女儿还是那样好奇而又大胆的表情，一副精灵样，带着骄傲。我想这大概是她小小年纪就出来，和她父亲走了许多地方的缘故，见识的东西多了，看到的人多了，胆子自然就大了，难免就有些骄傲起来，可她骄傲的样子也是那么好看。

　　每天和那些可爱的精灵做伴，她也像蜂儿一样，自由快乐而不知疲倦。没有人管束她，但她并不贪玩。她在蜂场上要做好多事情，她的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她就帮着他喂养蜂儿，取蜂蜜，打扫蜂巢，给她父亲做饭，照料这个简单的家。看她干活的样子，熟练麻利，俨然一个有经验的养蜂人在做一件最有意思的事情。每当这时，我就特别羡慕她。她和我，和我的许多同学显然不一样。当我们还为着贪玩搪塞老师和家长时，她已经可以自己安排做很多事情了。她的若隐若现的微笑在我眼里加深了养蜂生活的神秘和快乐，我梦想着能像她一样过上和蜂儿做伴的生活。

　　比起别的养蜂人，那个父亲显得有些年轻，却是常常严肃若有所思的样子，带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安静神情，很少见到有笑容，甚至在和他的女儿说话的时候也是那样严肃。他的笑容一点点地被遗忘在了总是漂泊的时光中。可女儿的生活才刚开始，还没有遗忘这个词，只要每天有阳光，有花香，这种生活就是快乐的。

　　当一个胆怯的孩子遇到很有好感的人，和这个人亲近的愿望会更强烈。在许多天的犹豫后，一个晴朗的黄昏，我鼓起勇气走进了蜂场。小女儿正在仔细择菠菜，将择好的菜整齐地码在一旁。听到有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是我，笑了笑，并不吃惊。只是眼睛里略有些疑问。我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可是一下子竟不知道从那儿开头了，之前我没有想到这点，这时就好像遇到了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于是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只得和她一起蹲在码好的菜旁，很小心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下子笑了，笑得很好看，可能在笑我当时的表情，她没有料到我会那样害羞。

　　“我叫李杨。”声音很清脆，用的是她的家乡话，有着淡淡的韵调。她顿了顿，看看我，又接着说：

　　“我爸爸姓李，我妈妈姓杨，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微笑明媚、清澈，我不由得也高兴起来，忽然间很想说话。

　　“我叫林月，林子的林，月亮的月，我出生的时候月亮很大很圆，所以我妈妈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大约是受了她的影响，我对自己的名字也有些自豪了。

　　“林月”，她呢喃着这两个字，然后轻轻地说：“你的名字真好听。”

　　她不说话了，埋下头继续择她的菜，眉宇间的微笑变成若有所思的样子，和她父亲的表情很相似。我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只是感觉她或许也有一些心事，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快乐，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好也拿起一把菠菜择了起来。可是她择完一把菜，盯了一会儿地上，又抬起头来，像下决心，又像在自言自语：

　　“我出生的时候我妈妈就死了。……我妈妈是因为生我才死的。我爸爸说，我妈妈长得好看，是个很好的人。”然后不再说话，随手捡起一根竹签在地上划来划去，好像要划掉什么。

　　她的话有些突然。我怔怔的，没想到她有这样悲凉的身世，一下子难过起来。可又觉得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她，有些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几缕黄昏的余光轻抚着蜂场，晚归的蜂儿在淡淡的光影里飞过，周围一下子显得很安静。过了两分钟，她仍然沉浸在她的情绪里，我却觉得过了很久。

　　“杨杨。”一个男人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回过头，正见他的父亲挑着一担水回来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我对她说，“李杨，你爸爸回来了，我要走了。”她好像没有听到，我又加了一句，“明天我来找你玩。”好像要保证什么，然后我像要逃走似的跑开了。

　　回到家里，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摆开作业本。我安静地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皱起了眉头，我开始想一些问题。我觉得在李杨的生活中，在她的身上有一种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我应该想想，却发觉自己一点也理不清头绪，反而难过起来。或许我还没有长大，或许这只有大人才能明白。

　　四

　　过完寒假，我们班有好些同学都骑车上学了。老师说，下半年我们就是六年级了，以后功课紧，中午也要布置作业，能不回家就不回家，骑自行车上学当然也好，学校也不干涉了。

　　我家离学校比较远，中午时间恰好够吃饭和走个来回。有一天吃晚饭时我就说，因为要做午间作业，我以后中午就不回家吃饭了，要从家里带米去换饭票。爸爸说，那你们同学是不是都不回家吃饭。我说有的骑车就回家吃饭。爸爸说，那你也骑车去。我从没想过自己现在就要骑车去上学，如果这样子我在回家的路上就不能到处看到处玩了，当然这是不能说的。我就说那辆车太大，保险也不灵，我有点怕。爸爸说，那你以前回家怎么喜欢骑着玩呢，先骑着锻炼锻炼，等有钱了我就给你买一辆新自行车，让你上初中的时候骑。其实我经常听到爸爸的口头许诺，爸爸总是这样子的。他常常说等有钱了就怎样，或者是等明年挣了钱就给你买什么，可是他让人的等待常常落空。在耐心等待了好多次后，我发现，在我们家里，等待的许诺可以在当时让人提起精神，甚至让人高兴，可是很少会实现的。等待得多了，就连这一时的提神也做不到了。我想我需要硬着头皮骑那辆自行车了，可能还会一直骑下去，一直骑好多年的。我闷闷不乐地吃着饭，想着这即将出现在我面前的难题。爸爸是不管的，可能他只是说着高兴，可能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也希望这样，但他自己恐怕也是不相信的。

　　妈妈说，不要逗孩子了，就喜欢吃饭的时候逗孩子不高兴，怪不得不见长。妈妈说得很对，我总是不长，从前年到去年我只长了两斤，但这不见得就和爸爸逗我有关。因为我在学校老是胆小害怕，一个在学校总是害怕的学生怎么会长呢。爸爸笑了笑，他已经吃完饭了，把碗一撂。他吃饭总是吃得很快。他吃完饭，总觉得要说些什么以证明他自己的快，于是就说妈妈是皮匠，因为在我们那个地方“皮”就是很慢很拖拉的意思。有时他还会说一些很肮脏的东西，逗妈妈吃不下去饭。妈妈苦笑不得，生气也不行，不生气也不是，只得做着生气的样子笑着骂他两句。他更乐了，于是继续说，先吃不管，后吃洗碗。边说边慢慢踱到院子里，同时嘴里还在重复先前的逗乐。妈妈很了解他，就说，你是不是先稳住我，然后就去打牌呀。爸爸一边被人说中了，一边就有点不想承认的急，他说我哪有钱去打牌，我只是去妈那边摆龙门阵。说着就走了，我想他已经要把给我买自行车的话忘净了。

　　妈妈沉默不语，我感觉她很生气，我不敢去看她。这样的一幕在我们家的夜晚已经上演了许多次，越来越让人难受了。我知道妈妈很想爸爸留在家里，她不愿他去打牌赌钱，而且爸爸一走，似乎就带走了家里的温暖，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家立刻冷清了许多。可是对现在的爸爸来说，他可以和妈妈犟，可以忍受别人的讥讽，可以到处借钱躲着讨债的人，用他一贯的嬉皮笑脸把一切推开，但他不可以不打牌。于是他还没有老去的光阴就渐渐耗在牌桌上了，他就像牢牢钉在牌桌上的一根钉子，对它的牌桌很忠实，很牢靠，从未想到过离开，从未想过离开后的光阴该怎么打发掉，如果非要他离开，他会很困惑的。

　　妈妈总是让着爸爸的。以前因为爸爸赌钱妈妈也规劝过，也吵过闹过，可妈妈说的话爸爸并不听，妈妈的情绪他也不理，或是明白了妈妈的苦心，他也做不到。他无法面对失去牌桌后的惶恐和无所抓依。渐渐的，妈妈也不再多说什么，她是倦了。有的话说多了久了，只是一些声音的组合，没有了实在的意义，消解了说者的沉痛，即使掷地有声，最后仍是投向空无。

　　妈妈慢慢站起来收拾碗筷，这时我们都吃完饭了。妈妈说，明天我到学校给你称点米，中午就在学校吃吧，以后想骑车了再说。妈妈好像很累，说得很轻很慢。可以不骑那辆不安全的车了，但这时我却高兴不起来。后来妈妈坐在灯下沉默了很久，眉头一直紧着。实在紧不下去的时候，她对我说，你好好看屋，自己插上门，我去找找你爸。

　　妈妈回来的时候很晚了，我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她在门外叫醒我。我没有看到爸爸，妈妈是一个人回来的，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妈妈有没有找到爸爸。

　　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飘下了春雨，不大，雨滴轻缓地落在屋顶，很好听，凉意从外面沁进来，连灯光也有点冷了。但有妈妈在，我觉得很温暖。

　　那天爸爸是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的。妈妈照旧给他留着门，我听到他拉开门后面椅子的声音，雨声已经停了，后来我好像听到他们在吵架。

　　在学校里整整一天我都想着他们吵架的事情，我很难过，我希望是我听错了。老师早练就了闪电刷般的眼神，他看出我在走神，有两次叫我回答问题我都没有听到，着实叫我出了回洋相，让全班同学好好笑了一场，可这一天我却没有往常那样羞愧，似乎他们吵架的事让我多了点勇气。

　　五

　　春天的天气并不总是那样和蔼，有时候又会突然变冷，让刚俏了几天的人们再次穿得厚厚的。有时连续几天都是阴雨天气。淅沥的小雨起初是那样清新可爱，如晶莹的水仙子轻抚着大地，弹奏着柔和的曲子；可几天过去了，小雨还是淅沥，不见停的迹象，地上注满了水洼，土路湿滑泥泞，人走在上面，眼睛紧紧盯着地面，一步步小心挪着，不免烦恼。那双雨鞋在雨里浸来浸去，泡得很软，脚是冰凉的，心情沮丧。家里的一切都潮潮的，就如人的心情。

　　菜花饱含了水滴，一枝枝不堪重负，都垂下了头，花瓣粘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很难看。清香融进了雨里，冲淡了，透出雨水潮湿的气息。蜂儿也躲进了巢里。我听李杨说，她家蜂场上已经冻死了好多蜂儿，她父亲这几天心情都不好，养蜂人就怕这样的天气。说这话的时候李杨也皱着眉头，看来她的心情也不太好，没有多少事可做，只能盼着天快些晴，能够少一些损失。

　　这时我和李杨已经比较熟了。在我们认识的第二天，我走过蜂场，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她，因为我保证过的，但我又怕她还沉浸在昨天的情绪里，我正看着一排排的蜂箱思量着，李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串出来，“哇”的一声，我吓了一跳，然后我就听到她和昨天一样清脆的声音：

　　“林月，走，到我家去玩。”说着她拉起我的手，很高兴的样子，亲密得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我吃惊地看着她，她的眼睛都在微笑，昨天的烦恼已经过去，烟消云散。

　　“你家？”我有些吃惊。

　　“对呀，就是这儿，不好吗？”她指着帐篷，拉着我的手往里面走。

　　我第一次走进这个住在帐篷里面的家，带着激动和好奇。帐篷是用很厚实的帆布制成的，呈深绿色，有些地方已经磨了，看得出已经用了一些年头。里面光线柔和，两侧是可以折叠的两张小床，很随意地形成两道墙。中间留着一个过道，比床宽一点，放着一张很矮的饭桌和两个小凳子，都是塑料的。帐篷就着晒场的水泥地当作地板。篷顶从里面伸了一截出来，用竹竿支着，算作屋檐，下面有一小堆煤。屋子里简陋拥挤，但是很干爽，收拾得比较整洁，有这个家特有的暖意。

　　我们并排坐在她的小床上，软软的，出于我的意料。“你的床真舒服。”她就告诉我，这是她父亲专门给她铺的，她父亲很疼她的。

　　“那他为什么不让你上学呢？”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父女时就产生的疑问。

　　“我不喜欢上学，我想和爸爸住在一起。” 她的话总是让我吃惊。因为我和我的同学每天都按时背着书包上学，背着书包回家，把小学生规则背得一字不差，从来没有想过喜不喜欢。

　　她很率直，于是我知道了她家的一些事。她老家在贵州赤水河畔的一个山脚下，现在那儿还住着奶奶和叔叔一家。以前，她父亲不在家，她就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对她还好，就是爱唠叨，说她是克人的命，好多时候她想着就难受，还哭过。一年里，她最喜欢爸爸回来的那些天，现在和爸爸住在一起，每天都很高兴。

　　“你是不是想和你爸爸在一起，才不喜欢上学的？”我还想着她的失学问题。

　　“我就是不喜欢上学。”说得很坚决的样子。我还有好多疑问，但胆小的毛病又犯了，就不再说什么。

　　很快的，我们熟了起来。李杨有许多让我惊奇的地方，常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让我不由得想接近，不仅是因为好奇，不仅是因为她在我的设想之外，还有一些我自己也说不清的感情，夹杂着羡慕、依恋和同情。我想我有一个朋友了，而且是好朋友，是一个特别的朋友，是一个不会嘲笑我也不会让我退缩的好朋友。她是快乐而明媚的，胆大而细心的，一点点照亮我心里面因为害羞黯淡了好久的地方。她的笑容在菜花香里一点点散发开去，不是浓烈的，却如清风一样细长绵远，轻抚我的呼吸，我闻到了灿烂的味道。

　　和李杨在一起，我说了好多话。她可以静静地听我说话，眼神里满是鼓励，让我有勇气继续说下去，而我也从来没有这么絮叨过。我把以前一直吞在肚子里一直没有机会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我说我不喜欢回答问题，老师却老是要让我出丑，我说我们班的同学总是打来打去，没有和气的时候，我还说那个讨厌的张小勇总是欺负我。我也给她讲我的爸爸妈妈现在也不和气了，讲妈妈很辛苦，而爸爸喜欢打牌，说话总是不算数。好多时候我似乎在对李杨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的话变得滔滔不绝，一开始说就很难收住，让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了。

　　我们常常在一起待很久，将各自知道的游戏巧妙地折中起来，变着玩的花样。一个春天就这样充实起来了。有时候，我正上着课，不知觉间就会走神，想着今天我们会做的游戏，想着其中会有的逗乐的地方，还会偷偷地笑一下。有了李杨，我开始深得游戏的乐趣，并为之着迷。我渐渐放得开了，这是和我的同学一起玩的时候很难做到的。于是，我的梦里就常常出现她在阳光下的身影，我会梦见她逗乐时的调皮模样，还会在梦里笑出声来。心里面有了一个伴，虽然我在学校还是很少说话，却没有那么胆怯了。

　　可是接连几天春雨阴绵，李杨的笑容淡了许多。这是因为她父亲的缘故吧。小孩子其实没有多少不高兴的事。但大人却不一样了，他们心里总装着好多事，每一件都希望能够做好，却往往不能遂意。于是，他们的情绪慢慢积攒，到某一天就会因为某件不如意的事发生而引发一次总的发作，脸上的表情，走路的动作，还有他们的背影都写满了他们的忧愁。而小孩子因为自己没有多少可愁的事，看着大人愁，却又不是很能明白原因，很快就会受到大人的影响。

　　六

　　这个不时闹闹情绪的春天，我们家在表面上还会闪现出一些欢乐，在吃饭的时候还会不时传出笑声。笑声可以让人暂时忘记总是困扰不肯散去的忧虑。笑的时刻就如一个凝滞的真空，在时间的流动中停住了，专门留下一点安慰人的缝隙，有淡淡的暖意和金黄的色彩，却只是镀在上面好看的。

　　爸爸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似乎家里只是他吃饭睡觉的地方。他口袋里的钱一点点付在了牌桌上，就有空的时候，有时他就不好意思再上牌桌了。可他也不会闲着，他就会整天窝在我奶奶家的灶堂前，和我的奶奶一起摆龙门阵。奶奶家的灶头后面一年四季总是堆满了柴火，有扫下的树叶，也有从河边割下来晒干了的芦苇，堆得满满的。奶奶对积攒柴火总有些着迷，就如积攒家当一般用心。常常见她在柴火前面烧着什么，总有煮不完的东西，她为了节约柴火，把灶膛里面弄得半明半灭，这样柴火就只能慢慢地燃，锅里的水可以慢慢地开，于是满屋呛人的烟，连那烧开的水也有呛烟味了。这几天，我的奶奶可以不用盯着温吞燃着的柴火发呆了，她忙着和爸爸说话。我从来不知道他们能有多少说的，总是能够絮叨下去。或许这于我的奶奶是一种适时的陪伴，而在我的奶奶家里，爸爸可以是一个孩子，可以在她母亲面前说一些昏话，在灶堂里夹杂着柴灰味道的火光中取得一点温暖，有着落，实实在在看得见的温暖。就像他还很小，还在恋着母亲的年龄，可以遗忘岁月早就爬上的皱纹，在我奶奶身上变出的驼背和白发。几十年的光阴都停住了，又倒流了，没有那个在外界看来他需要受指责的家，没有让他需要意识到自己责任的家。所以，他就可以和他的母亲陪伴，听听母亲关爱的劝慰。所以，他就有了另一个安身的地方，他更有理由不回我们家了。

　　每当这个时候，妈妈还在独自支撑着我们在村部的熟食店，卖一些卤猪头豆干什么的，买的人不多，卖的有好几家。也有两三张小桌子供人们吃饭，但却是很少派上用场的，只是一个摆设罢了。因为只有一个人，地里的活也要照顾，总是很难顾全，常常是半开的样子。一个很难笑出来的人站在那儿，加上爸爸是附近出了名的赌匠，别人不太信得过我们家的，来光顾的人自然就少了许多，光景显得很惨淡，生意越见冷清了。

　　妈妈忙的事情很多，周末的时候我就派上了用场。月月，帮妈妈割一些草。于是我就会提着小镰刀和篮子去家门前的地里割草了，身边是到处跑来跑去的小花狗，它一会儿看看我干活，摇摇尾巴，一会儿又跑得远远的，对着没有人走过的大路快乐地叫几声，还会应着远处的狗吠，和远处的狗儿亲热地交谈。春天来了，小狗喜欢疯玩的性子也来了。过不了多久，它又跑到菜花地前，对着飞来飞去的蜜蜂叫几声，再得意地打几个滚，身上滚满了阳光。它最喜欢的是跑去逗拴在北墙下细细蘸水梳毛的小黄猫，吓得小猫喵喵直叫。它却更狂了，干脆将小猫的头含进嘴里。这时候，我只好拿着镰刀去赶跑它，它摇着头跑远了。但那是无用的，等我回到地里，它会再跑回来和猫儿玩它乐此不彼的游戏。远处还有一些大人在忙活，我静静地割我的草，风儿轻轻拂过，很惬意。

　　可也有不喜欢做的事。月月，帮妈妈看一会儿摊子。我只好硬着头皮盯着一堆熟食发呆。一个人站在那儿，不由得就会心里发慌，就在那儿盼着妈妈快点过来，好像是被妈妈遗忘在一个我迷了路的地方，我不敢走开，怕妈妈找不到我。走过去的人都在笑，这么小的人儿也学会卖东西了。我就会羞得低下头。和暖的星期天，光阴却很难捱。有人来买东西了，要半斤卤猪头，我很小心很笨拙地在称上称够了，可他要切现成的，我不会，那个人说早知道不来买了，一张脸挂得很暗，似乎我欠了他什么。我有点要哭出来，但忍住了，在大街上是不能哭的。太阳渐渐移高了，挪到了南边，中午了，妈妈还没过来，肚子饿了，开始咕咕叫，只好在那间小屋子里热昨天剩的饭，加点水，煮开就吃。

　　这一天，我正在吃没有菜的开水饭，妈妈却过来了，后面跟着我的外婆，她还是那样，瘦瘦的，但是脚步稳健，一点也不拖拉，很有尊严的样子。原来是外婆来了，我很高兴，先前的委屈一下子就消失了。外婆看到我，老远就微笑着，我知道，她很爱我。我很喜欢外婆到我们家来，她总是慈祥和蔼的样子，总是依我，我说什么她都说好。晚上她和我睡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抱着我的脚，外婆的手温暖轻柔，那样的睡眠很安全。妈妈说，你不要吃白水饭了，我马上做饭，免得再吃就吃不下去了。外婆的到来将我从无比的沮丧中拯救出来，我觉得那个小店顿时间暖洋洋的，盈满了明媚的阳光。

　　店子里没有其他的菜，妈妈说，月月，取一只小点的卤鸭进来。外婆说，不用了，留着卖吧。妈妈说，你看，没有其它的菜，将就点吃罢。外婆说，就是将就点吃，不要费周折了，弄点豆腐吃就是了。妈妈说，妈，你好久没有来过了，也不能吃得太简单了。外婆说，不管简单不简单，反正不要弄，我不吃。妈妈说，我和月月也要吃的。妈妈决定不依外婆，就走出来挑选了一只小点的卤鸭。外婆这时就说，你一定要弄，我就走。外婆总是这样固执，说着她已经在大路上走了一截。外婆就这样要回去，我感到有些心慌，我看了看妈妈，她也是有点慌的神色。妈妈只好说，妈，你回来吧，我们不吃卤鸭了。说着，妈妈走上前去，挽着外婆。妈妈又说，妈，我知道你是替我们省，我真的不宰卤鸭了。外婆的脸色才缓和一点。外婆每次过来，都会在我们家住几天，帮妈妈干一些家务活，比如做做饭什么的。下午，妈妈没有别的事忙了，我们三个人就在熟食摊子那儿守着，妈妈和外婆可以说说话，说说家里的情况，妈妈避重就轻地说一些什么，也不提爸爸打牌的事，她不想让外婆太担心了。可是即使她不说，外婆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从妈妈忧愁的神色，从她今天到我们家来还没有看到爸爸都可以猜出来的。但外婆也不说，她们就开始谈论姨妈家的事，因为我姨父是招上门的女婿，外婆和他们住在一起。她们又一起说说我，说我的学习成绩，说我怎么长得这么瘦，应该多吃一点饭。后来，我就看到外婆拿钱给妈妈，那是她省吃俭用省下的。妈妈不要，是犹豫的样子。我知道家里要钱用的地方很多，妈妈正缺钱用，可她怎么能要外婆的呢。外婆用她一贯不容人拒绝的语气说，拿着，固执的眼神看着妈妈，妈妈沉默着接了下来。

　　外婆住在我们家，家里的气氛就好了许多。妈妈也高兴了一些。看着外婆健朗的步子，听着她干脆的话声，神定自若的样子，总能让人感到踏实。就好像妈妈独自一个人支撑着家，支撑得很疲倦，外婆在这儿，就能够扶着她，给她一点力量。爸爸和妈妈的争吵也少了许多，外婆在这儿，爸爸总有些顾忌的，也不明目张胆地动不动就不在家了。

　　不过，这样的日子并不多。外婆总会要回家，带走她身上暖暖的气息。而我们家又回到从前的那种凉凉的光景里。

　　七

　　妈妈卖的卤食大部分是自己做的。淡青色的天光刚从云层开了个缝，她就急急忙忙地骑着车往宰猪场赶了。她通常买的是整个猪头和从骨头上剃下来的很碎的瘦肉，当然也有生肉，买回家里，我多半还没有醒。妈妈就在厨房里忙着熬卤水煮肉。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妈妈就来唤醒我。月月，该起床了。不用妈妈多叫，我一骨碌爬起来，然后烧火热饭。菜和饭都是昨天夜里剩的，先把饭倒在锅里加点水，然后将盛菜的碗放在饭上面，饭和菜一起就热了。在晨光中，我们各忙各的，厨房里烟雾缭绕，夹腾着温暖的火光。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肚子空空的，有些凉。天光还很淡，这个时候就有一种很恍惚的感觉，似乎厨房里的忙活离我很遥远，很不真实，宛如每天都做的梦境。

　　一斤生猪头四元五，卤好后卖八元，一斤贴骨肉两元，卤好后卖六元。看上去似乎差价很多，但是一斤肉卤好后只有原来的七两左右，卤水的成本也比较贵，所以能赚的所剩无几了。卤鸭子是进的现货，因为没有专门的宰鸭场，自己不可能每天去买来剖了卤，这样一斤卤鸭子赚的就更少了。生意不好，每天赚的钱勉强应付开销。但是还有来赊的，都是认识的附近人家。因为买主不多，妈妈也做赊的生意。但有的人能赊好几次，累积的赊款多了，妈妈就会去收帐，但很少能一次要回来钱，有的就要反反复复去好几次，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买主的脸色也更难看了。这样的结果是，那家人以后就不买我们家的东西了，他们会揣着钱去买别家的，然后故意提着经过我们家的熟食摊。因为爸爸不在摊上，而且在他们看来总有些窝囊，那些人就有点欺负人的意思，妈妈只有忍着。

　　爸爸的牌运总不见好起来，可能是他待得太久了，就像一个人总是窝在一个地方，慢慢的就会精神不振。虽然他还没有厌倦那个地方，但谁又能保证那个地方不会厌倦他呢。每天聚在一起的差不多都是那几个人，也就是所谓的牌友，彼此间太熟悉了，开始冷漠，开始不耐烦，开始讨厌，互相瞧不起。心情大约不会太好的。有的人精于此道，摸熟了打牌的许多技巧，爸爸只能是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所以现在他开始到处借钱打牌了。当然他不可能向牌友借钱，也不可能从他们那儿借到钱。他就向我的同样也打牌的爷爷借，向我的叔叔借。有时他也会去看一会儿熟食摊，可以把卖的钱收进自己口袋。有时他也会很热情地帮妈妈收帐，收到没有我们不知道，他也不说。

　　我这学期的学费还没有缴清，老师在我们班上大声念我的名字。林月，全班就你一个人没有缴学费了。她的声音严厉而没有余地。她说，这个星期必须把学费缴了。另外还加了一句，又不是穷到揭不开锅了。我感觉她是故意这样说的，她说的时候好像很痛快，就像开了一个头就要把话说尽的痛快。我只有把头低着，那一时间，好像全班的眼睛都盯着我。

　　那天，在熟肉摊子上，我端端正正地站在妈妈面前。我说，妈妈，老师让我这个星期把学费缴清。我的声音很细，我怕妈妈生气，仍旧不给我缴清。可我还是继续说了，全班就只有我没有交了。可能对我来说，这才是最让我伤心的。妈妈很奇怪地看着我，我很奇怪她的奇怪。她说，你的学费不是已经交了吗。这句话刚说完，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不说话了。我看得出她在忍着什么，拼命地忍着，好像不忍着，她就会把这个摊子掀翻。

　　她真的是忍无可忍的了。她是有足够的理由这样子的。

　　“月月的学费呢？”

　　没有作声，显然爸爸没有做好应答的准备，他知道自己理亏，还在那儿寻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月月的学费你怎么花的？”妈妈的嘴都在颤抖，我从来没有看到她这个样子。

　　“她的学费……”

　　“你输掉了。”妈妈不等爸爸说完，颤抖的声音变成了哭声。我有点后悔今天问妈妈要学费的事了，我不愿意妈妈伤心，她已经伤心得够多了。

　　原来，外面有一户人家的帐已经有一年了，没有收回来。有一天，妈妈回来气得厉害。许是太生气了，她就对爸爸说那家人欺负人，想赖帐。爸爸就说，我去收。妈妈说，这是给月月缴学费的钱，收过来赶紧给我。后来，在吵得差点动手的时候爸爸把钱收了回来。他想在牌桌上翻本，因为打牌的都迷信借本翻本，那钱他就算是向妈妈借的。最后，他很紧张地坐在牌桌上，把我的学费钱一点点输了出去。然后，对妈妈说，他已经去学校把我的学费缴清了，剩的一点钱拿来买烟了。不知道为什么，妈妈竟忘记了问，许是太忙了，许是这一次妈妈想相信爸爸。

　　看着妈妈哭，爸爸也和我一样手足无措。可是，他好像不能够面对这个样子的妈妈，过了一会儿，他还是逃开了。

　　后来，妈妈还是给我凑够了学费。怎么凑的，我不知道，我也没有问。她递给我的时候，脸上隐约着一种黯淡的忧愁，在她努力平静的面容下透出来，不是做出来的，是被一次次的失望像锉刀一样一点点刻上去的，成了她面容上固有的底色。我真的不愿意接过来。一个念头很快闪过，如果我不上学，妈妈或许就不会这样忧愁了。如果我像李杨那样，是的，像李杨那样，我第一次有了不愿意上学的念头。

　　这件事情好像很快就过去了。妈妈不再提起，她选择了沉默。但在我们家里，有的东西似乎永远改变了。妈妈对爸爸彻底失望，她不再相信他了。她甚至开始提防他。

　　八

　　比起我的家，我更喜欢李杨的家。虽然那只是一个临时的所在。或许正因为临时，它可以不断创造，不断遗忘，在每一个有花丛的地方变化出不同的样子。于是，一些堆积过久开始变质的东西就及时扔掉了。家在路上，行囊是那样轻盈，容不下这许多。当烦忧出现的时候，人已经来不及去感受，面前是新的处境，需要集中精力去应对。于是，新的情绪代替了旧的情绪，家的感觉又是另外的了。

　　我还没有和李杨的父亲说过话。这个沉默的男人在我看来是有些古怪的。他不怎么和人打交道，独来独往。那张还年轻的脸上会不时显现一些沧桑来，许是在多年来类于流浪的奔波中形成的。一直在路上的光阴，一些或者贫困或者富裕的地方，一起刻印出这种独特的沧桑，这给了他一种特别的面容，使他和我们村里的人显得很不一样。

　　他总是忙碌着，像最勤劳的蜂儿，步伐轻快流畅，干起活来仔细而不失灵巧。可他似乎总在想着什么。这让我有些疑惑。或许他年纪小的时候也和李杨一样快乐，可是当了大人就不一样了，就有许多想法，有许多要操心的事，而且还要藏在心里不说出来。看着他，我对李杨也不禁忧虑起来了。想着如果有一天李杨也和他的父亲一样，不再有纯净的微笑，就有些心疼。就像一些很细微很细微的东西永远被损坏，无法修复。

　　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妈妈出乎意料地没有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和李杨将小凳子搬到晒场上，在春天的风里一起晒太阳，那种润润的温暖照彻了全身。

　　“月月，我给你梳头吧。”

　　“我今天已经梳过头了。”

　　“我给你梳好看的辫子。”

　　“就像你的？”我表示疑问，李杨的头上是两个小羊角辫。

　　“比我的好看，不信你瞧。”说着，她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木梳来，手放在我的头上，准备把我的头发拆开。

　　我有点不愿意。我一直都是早上穿好衣服就开始梳头，对我来说，梳头似乎只是属于晨光中的事情。今天早上因为不用上学，我梳头的时间格外长，总觉得梳不好。扎起来又拆开，反复了几次。虽然只是一个扫把头，但由于我的手臂不长，够着就有些吃力，直到手酸得有点烦了才作罢。已经好久没有人给我梳过头了。才上四年级，妈妈就对我说，这么大了，应该自己学梳头，要自食其力。有时候她说话总有那么一点咬文嚼字，好像很正规，一定要说服人，没有余地。后来，她就再也没有给我梳过头了。倒是爸爸有时候兴致好，给我梳过几次。我从乱糟糟的鸟窝头开始，到现在才勉强把头发束得整齐一点，大多数时候还是偏的。因为自己梳不好，所以当她说要给我梳的时候，我就有些别扭，好像是触到我的一个尴尬的缺点，而这缺点，我是不愿意让我的好朋友清楚知晓的。

　　我当时脸红了，用手护着头，有点结巴地说，不，不要，多麻烦呀。一点都不麻烦，挺好玩的。她没有注意到我的别扭，或许也有些故意，很固执地挪开了我的手，拆开了我的头发，开始做一件她看来好玩的事情。我只好涨红了脸任她摆布。梳子轻轻地滑过我的头发，头发有些卷，并不顺，有许多打结的地方，李杨就用手小心地解开，似乎怕我疼。其实每天我梳头都会把头皮扯得很疼。我说，我不怕疼。好像自己很勇敢，又要让李杨放心似的。李杨笑了，你的头发卷得真好玩，就像一个小卷毛。你才是小卷毛，我的反应很快。和李杨说话，我已经不胆怯了。李杨没有说什么，这时她正专心地梳头。我从来没有感到梳头原来也会这么舒服。情绪慢慢缓和下来，我开始静静享受她给我梳头的那种舒服感觉，乖乖地坐着，不再扭来扭去闹别扭了。

　　此时的李杨，就像一个懂了事的大姐姐，正在给淘气了一天的小妹整理弄散了的头发，好让她漂漂亮亮的，像个女孩子的样子。

　　我的头发被分成四束，中间分开，横向又分开，上面的辫梢编进下面的辫子里，下面的两个辫子最后又连在一起，四个辫子只用一个发圈就束在了一起。李杨的那面没有底座的小镜子里，我的很卷的头发被编得很整齐，没有像往常那样四面乱飞。我的脸还有些红，许是在阳光下晒的，许是先前的涨红还没有褪去，但显得很有神气，五官被衬得清晰明朗，眼睛亮亮的，眉宇间有些清秀，显出文静的样子。李杨的一只盈盈笑的眼睛在镜子里看着我。

　　那一刻，似乎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下来，只有那面镜子里神采飞扬，流转着和谐的光芒。有一些感动，有一些很奇异的感觉从心里涌起。恍惚间，我觉得在镜子里的不是眼前的这个我，而是另一个我。在这个我每天跌跌撞撞地低着头走着的时候，另一个个我就被隐藏在我所不知道的角落。那种不真实的感觉似曾相识，在不经意间就这样涌来。

　　九

　　那种时时变冷的天气渐渐稳定下来。现在是最适合放风筝的阳春季节了。天空中总是飘着一些风筝，那是许多小孩子用手牵着的五彩梦，五彩的梦盛开在翠绿金黄的田野上，彼此隔得很远，有一种悠远的感觉。

　　我们家后面有一户人家，每逢春天他们就会做风筝卖，各式各样的。最简单的是塑料蝴蝶风筝，做好后依照画好的轮廓描上五彩，每一着彩都那样鲜明，这只蝴蝶就精神抖擞地扬起飘在下面的两条彩色丝带，那是它们的翅膀。他们还做绸布风筝，有用整快纯净的彩布缝制的，紫红、湖蓝、金黄、浅绿，有的则是将各种颜色的绸布连在一起，大红的蝴蝶，绿色的触角，金黄的翅膀，这些风筝都很精致，飘在空中，就如一个个华丽的梦。这种风筝卖得很贵，我们附近的小孩子是不会放的。

　　我们放的常常是不花钱的塑料风筝，那是没有做好看或是出了错的风筝，这种风筝没有人买，做风筝的人家就送给附近的小孩子。虽然有一些缺点，却不会阻止这些风筝能够轻盈地飞起来。田野上的天空没有遮阻，风筝不娇贵，我们可以尽情地奔跑，时缓时快地放线，不必提心吊胆怕弄坏了，也不用提防会有别的风筝过来绞在一起。常常对着风一扯线，它们就飞起来了，有的略微不平衡，但仍然于歪歪扭扭跌跌撞撞中飞到风筝线能达到的最远处，随着风向轻摆，旋转，俯冲，上扬，时远时近，时低时高。每一只风筝都有一汪自己的天空，它们在空中响起哗哗的风声，有些威风，就像不甘于自己的命运，从心底深处发出的颤音。

　　李杨有点羡慕。她也想放风筝。月月，你家有风筝吗？我有一只，你去我家，我们一起放，好不好。我好久就想邀请李杨去我家玩，但是她有好多要做的事，就没有提起过。我担心她会因为忙不肯去，会叫我把风筝带到蜂场来，可她爽快地答应了。

　　这是我第一次带李杨去我家。小狗花花见了有陌生人，照旧来一番相见仪式，我呵斥它，一只手想把李杨护在我身后，可李杨没有躲开，她偏要站在我前面，然后弯腰装作拾东西的样子，花花有着与它一般大的小狗的通性，一边叫着一边很聪明地躲开了。可是妈妈不在家，我本来想让她见见我的快乐的小伙伴，让她高兴一点的，就有点失望。李杨却不一样，她看见我家里没有大人，很放松。月月，你的风筝呢，快找出来。她有些急切。我在一面墙上找到了那只风筝，是去年放过的，断了半边尾巴，爸爸就用塑料袋接起来，这样就能够维持住平衡了。

　　那天风很大，能听到风声在竹林间拂过的哗哗声。这对放风筝来说不是最好的天气。可是李杨已经把风筝放起来了。我没有线架，李杨就那样拿着一卷线在那儿放，放完了一卷线，再系上另一卷继续放。风筝飞得很快，在半空中弄着风声，很清晰。风势捉摸不透，风筝的性子也有点古怪，不时往下俯冲，眼见就要贴着地面了，让人心里一惊，赶紧停住放线，把线尽量往上轻扯，风势缓和一些了，风筝再次往天上飞。第二卷线也快放完了，李杨想把线卷固定住，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飞到高处的风筝力量很大，收不住的势头，迅速把线卷着飞走了。没有人牵着的风筝飞得很美，就如在空中跳着一支最自由的舞蹈，越来越高，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小的成了几乎看不见的点。月月，快，我们去追。李杨很快回过神来。她牵着我的手往风筝飞的方向奔去。那天风很大，我们跑了很远，跑到一条小河边上，可风筝仍然没有落下，它已经飞过了远处的一个村子，飞出了我们的视线，留下我们在河边独自怅惘，呆呆地看着它离我们而去，无能为力。

　　可我很快又有了一只歪头风筝。做风筝的人家我叫二爷。二爷把那只歪头的风筝重新打过线，轻轻一扯，风筝就歪着头飞了起来。二爷看见我的时候，正在试这只风筝，他的心情好像很好，很热情地把风筝送给了我。

　　我又一次约李杨放风筝的时候，对她讲了一个关于风筝的故事。那是爸爸讲给我的。那时他还小，他的叔爷爷放过一只黑色的蜈蚣风筝，有好多节，很长，是用很结实的细麻绳放上去的，下面系着铃铛。正是有雷雨的夏天，那只巨大的风筝在天空飞了三天三夜，夜里，雷雨正密，方圆很远都能听到那只铃铛清脆的叮当声和着雷声雨声。人们渐渐安睡了，那只风筝独自踞在有雷雨的天空，俯视着村庄和田野，在他们的梦里讲述一个关于闪电和雨夜的绵长故事。

　　讲的人和听的人都很神往。可那个关于风筝的梦已经远去了。我们现在只能在晴朗的和风中放很小很小的风筝了。这只风筝我们也放三天三夜。李杨说。我们都仰起头看那只歪头风筝，它已经飞上了半空，有哗哗的风声，头歪得更厉害了，有些滑稽，但在我们看来竟有点悲壮，它将要为我们做一个遥远的风筝梦了。

　　我们把它牢牢系在家门前的一棵树上，很忍心地将它留在有风的夜里，陪伴着我们的梦。它或许有些害怕，也有点孤独，甚至有些发怒，拼命地想挣脱线，就在夜里的半空中弄响一阵阵的风声。天亮了，风静了一些，我去看它，它仍然歪着头飞在空中，这时候已经有点有气无力了，喘息着，有点可怜地看着我，又好像在谴责我。它在空中飞了两天两夜后，终于也飞走了。等到我第二天放晚学回来去看它的时候，它已经挣断了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升起一种无法弥补的心疼，就像遗失了很重要的东西，就像自己亲自毁掉了一个小心翼翼的梦。我想起有一次因为想把分开的钢笔尖合拢，用钳子去夹，钢笔尖断掉的那一瞬间就是心疼。因为我亲自将一种美好毁掉了。

　　我没有告诉李杨，许多年前那只风筝的命运。三天三夜后，那只巨大的蜈蚣风筝也挣断了麻绳，不见了踪迹。

　　风筝装饰了许多孩子的梦，没有永远留着能陪伴我们慢慢长大的风筝，它们总会在某一个有风的日子飞起，然后在那方天空盘旋了许久，终于无可留恋，终于会在某一时间舍我们而去，把我们留在那方天空下，怅然若失，空余想念。

　　我想起了我和李杨，无论我们现在多么亲密，在一起多么快乐，金黄的菜花败了，李杨终会像那许多个陪伴过我的风筝一样，离我远去，也许永远也不会有相见的时候。而菜花开得是那么短暂。我们认识以来，我第一次想到我们不可避免的分离，而我已经那样依恋李杨。

　　十

　　再见到李杨，我没有先前那样开心了，有一种叫忧愁的东西悄悄住进我的心里。这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新奇感觉，有一些伤心，但这种伤心又让人迷恋。

　　我忧愁我们不久以后终将会有的离别。李杨却一点没有意识到，但她还是看出了我的不开心。月月，是不是不舒服。月月，今天老师又叫你回答问题了吧。月月，又有人欺负你了吗。她还在想着逗我闹逗我笑。就是你欺负我。我一下子任性起来。她以为我也和她闹，并不当真。好啊，我现在开始欺负你。她顺着我的话说着，就开始摆出架势呵我的痒痒。我最怕人呵我的痒了。她还没有开始呵，我就先笑了。李杨的架势摆得更像真的。我越笑越怕她真来呵，边抱紧了胳膊缩成一团，一边笑得就更厉害了。

　　可是在笑得最欢时，一股强烈的情绪涌来，这让我自己不能原谅我的笑声了，我竟哭了。我说李杨你要走了，你就要离开我了，你离开了之后就永远不回来了，你就不会再和我一起玩了，也不会再管我了，有没有人欺负我，有没有人说我你都不知道了。我说李杨你就会有很多新的朋友，你马上就会把我忘了，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说的时候似乎李杨就真的这样了，越说越委屈，起劲地控诉李杨的罪行。我想我那时候真的变得有些不可理喻，一点都没有平时的胆怯样，全沉浸在自以为占了理就可以一直数落别人不是的快感中，什么都不顾忌。或许，我只是希望能够痛快地撒一次娇。

　　李杨有些困惑地看着我。她不是很能明白我的意思，没有想到我竟然从一句话就引出这许多句来，没有想到分开在我眼里竟然意味着这许多。或许她已经习惯了分离，或许在每次离开一个地方时因为想着将要到一个新的地方还会很高兴。但我当时那种伤心的情绪被我自己渲染得越加浓烈，竟传染给了她。她也哭了。月月，你别哭了。月月，你不要再说了。她似乎觉得我的话无可辩驳，或是一下子难以一一应对，只好反复说这两句。那语气，好像我再继续下去她就难以自持，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们一起哭了一会儿。那种一时发作的情绪平缓了一些，看到李杨在哭，我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于是又反过来劝她。杨杨，你不要哭了。杨杨，我不说了，是我不好。李杨却在哭的当中“噗哧”一声笑了。她缓过神来。我们刚开始似乎有理由哭，然后就哭得自己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了。月月，你看，你哭得都成花脸狗了。月月，你好小气，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心眼。我知道她没有因我的任性而生气。

　　油菜花会谢，我们必须走。月月，我不会忘记你的。永远也不会。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要不要拉钩。她把小手指伸过来。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盖上章。将稚气而神圣的诺言封起来。

　　我们必须走。油菜花就要开过去了，李杨也要离开了。这是不能够改变的。无论我在心底是怎样挽留，我都会失去我最好的朋友。从此，我仍将一个人留在这个孤单的地方，留在那许多条和我一样孤单的小路上，没有人再和我一起玩耍一起欢笑了。

　　我们不再说起那个就在眼前的离别。我们没有大人那样多愁善感，我们都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我们约定，长大后我们还会再见的，那个时候我们可以自己出门了。李杨告诉我她家乡的地址，我也告诉她我们这儿的准确地名。我们约定，我们会在过年的时候写一封长信，告诉对方我们在这一年里做了什么，想了些什么，仍然分享彼此的快乐。我们都非常坚决地肯定，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们还会再见的。我们就那样一厢情愿地相信，往日的情谊可以静静地尘封在那儿，在我们日复一日的思念里，如酿的酒一般越来越醇，时间会因为我们加快步伐，不久我们就可以长大了。可是谁知道呢，离长大我们还要走很久很久的路，在那既短暂又漫长的青青岁月里，还会发生许多许多的事，当我们长大了，我们真的还会记起今天的友谊吗？

　　也许我们最后都将会像蜂儿一样，四处流浪，忙着生活，来不及回忆了。

　　十一

　　李杨还来不及和她的父亲一起离开，妈妈却离开了我们的村庄。她是一个人离开的，甚至没有对我说一声。她离开前的那段时间，一天比一天焦虑，为着家里的生计到处奔忙，所以当她离开的时候她已经疲惫不堪，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来面对和我的分别了。

　　她的离开就如出逃，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因为她已经不堪重负，只能在无奈中无言，走得无声无息。

　　妈妈离开后，爸爸到处去找过她，可是没有人知道妈妈去哪里了，除了我的外婆。爸爸去求外婆告诉她，外婆说她答应过妈妈，她不会告诉他的。她还说妈妈回不回来，就看你怎么做了。她说得一如既往的坚决。爸爸终于知道妈妈这次是彻底对他失望，是不能原谅他的了，外婆也不会再透给他一点点关于妈妈的音信。但外婆也给了他希望。可这希望真的是那样渺茫，也许只是外婆安慰爸爸的话。

　　妈妈走之前，爸爸和她发生了一次争执。当她去叫在牌桌上赌得正起兴的爸爸回家吃饭时，爸爸不理她，就好像没有看见她，仍然将牌弄得哗啦响，许是他想故意和妈妈闹别扭，许是他输了钱心里正不痛快，许是他想在那么多人面前摆一次架子，炫耀一下早就没有了的所谓面子。但妈妈并不走，他看到妈妈不走，他就大声冲妈妈说，你要吃你自己吃，别管我，哪个婆娘像你，烦不烦人。语气和神态充满了训斥。周围的人也不理妈妈，他们催着爸爸快一点出牌，都带着事不管己的冷漠和嘲笑。妈妈把爸爸的牌推倒搅乱，很固执的表情，爸爸反过来就打了妈妈一耳光。妈妈死死地盯着他，爸爸的脸上还写着愤怒，但在和妈妈对峙了一会儿之后，他缓和下来了。不要闹了，我就回去吃饭。妈妈不回答他，还是那样奇怪的表情，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在以前的记忆里，虽然他们也常有吵架的时候，但爸爸从来没有打过妈妈，从来没有。那一耳光也许在别的人看来没什么大不了，但爸爸的那个耳光却打掉了妈妈还仅存的那么一点希望，打掉了她对爸爸所抱的最后一丝幻想。爸爸在她眼里已经和当年的那个人没有了任何的相似之处。

　　太多太多相似的东西堆积过后，总需要一次爆发。要么重新来过，要么彻底破坏。妈妈选择了后者。因为爸爸已经不值得等待。对于妈妈在离开前是不是也有过眷恋和不舍，心里是不是也有过挣扎，我们都无从知晓了。

　　我的妈妈在一个有阳光的日子离开，对于将来没有一点把握，只是她无法再忍耐当下。她的神思恍惚，她也有离开后的失落，对于抛弃自己已经很熟悉的一种状态的失落。如白日阳光直射下的空茫茫。

　　妈妈离开的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她的离开。那一天，我独自玩耍，走到了一个小河边。小河的岸壁有些陡，上面铺着石块，那些石块在岸壁上凸出来，就像上面肿了的一个个包快，我顺着那些石块走着，就像在考验自己的平衡力，每走一段，就有一些得意。我在上面发现了一棵显得很骄傲的小草，它独自长在石块和石块的缝隙间。叶子层层叠叠，从中间向四周围延伸，就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花，有着茂密的花瓣。我不禁想数一下，凑近了，用手理着，整个人几乎都伏在岸壁上了。这时候就被我的妈妈看见了。她唤了我一声。她正骑着车从路上经过。我知道她正要去我的外婆家。我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我说妈妈我也要去。妈妈的眼睛里有些润润的红，我想她是太累了，太累了眼睛里就会有血丝。她说，你去了不好，人家会说我们一大家人都去人家家里了，你玩一会儿就回去吧，不要到处乱逛了。我的妈妈正在焦虑什么，她竟忽略了我伏在岸壁上是有些危险的。我甚至还以为她会责备我的。我也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说我去外婆家就不好。我在别人家里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

　　那一时间，我觉得我被我的妈妈遗忘在了她本来可以带走我的地方，被扔在了一个陌生的岸壁上。我的失落往妈妈的身影追去，她骑着车很快淡出了我的视线。我一个人在河边坐了很久。一种在我们家郁积太久的孤单感觉一时涌来，我看着那棵草，竟有些狠心地扯了下来。

　　妈妈离开后，我变得更沉默了。然而，没有了妈妈的庇护，我也渐渐离开先前的怯懦，我学会了用沉默来抵挡那些在妈妈离开后从外界纷涌而至的嘲笑和高高在上的可怜。我的生命中有些东西被掏走了，有些东西被永远改变了，这连我自己也解释不明白的，就像我们家的变化一样。一切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我也在不知不觉中继续长大。

　　十二

　　除了养蜂人带来的蜂儿，我们那儿还有一些笨笨的土蜂，它们长得胖胖的，没有养蜂人的蜂儿那样机灵，却也有拙拙的可爱。它们会慢吞吞地飞出去，懒洋洋地在花瓣上停留很久，晒够了太阳，再慢吞吞地伴着夕阳归来。它们甚至没有自己的巢，好多就在泥墙上的洞里群居着，那些洞是天然的，还是它们自己筑的，谁也不得而知。我们家的砖墙上也有了好多蜂儿，那是他们叫做空心砖的，砖料很疏，不够硬，土蜂就有机会在上面筑建或者寻找洞了。现在土墙很难找到，它们也就有些不择地而居了。

　　它们安安静静地待在洞里，懒懒地过着它们自己的生活，希望舒舒服服地过下去，可是那些它们认为能够安居的洞里却还是常常包围着危险。有小孩子拿一个瓶子和竹签，硬是将它们从洞里赶出来，它们很不情愿地被赶出了洞，还在睡梦中没有清醒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时呆住了，就有些茫然，也不飞也不跑，小孩子的竹签就轻轻地把它们赶进了瓶子。

　　王家老二却发明了更新鲜的玩法。他发现了我们家砖墙上的土蜂洞，就拆了一些小炮，踩上一个凳子，将小炮放在洞口。那些炮虽小，声音却很大，每放一个炮，我就会不自觉地随着惊一下。我跑出来看，只见一声炮响后，王家老二就会在洞口掏出一个被炸死的土蜂。我有些看不下去了。你不要在我们家的墙上放炮，你看，你把蜂儿都弄死了，不是个好人。他却很轻蔑的样子，就像平时那样，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即使听到了也打算什么都没听到。你听到没有，你不能在我家这儿胡来。这次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我不知道那天自己怎么那么有勇气。就像在维护这些小生命，也在维护我们家的尊严一样。他抬起头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偏要在你们家墙上放炮，怎么样。说着，还把一个已经燃着的炮往我身上扔。我气得涨红了脸，眼泪已经很不争气地开始打转了。你再这样，我要给我爸爸说。说的样子，好像我爸爸很厉害似的。你叫你爸爸来吧，他有什么了不起，连你妈都看不住，一个赌棍。他又要往我身上扔炮。我并不跑开。他的话激怒了我，愤怒给了我莫大的勇气，就好像心里也在燃着一个炮，需要发出声音。我拼上了劲，我把他踩着的凳子使劲弄翻了，他摔倒在地上，很疼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大的劲。这一幕发生得如在梦里，恍惚中，我的手里已经抓着凳子了，我想我的眼睛也有些红了。平时那么嚣张的王家老二看了看我，好像有些害怕似的走掉了。

　　我扔掉板凳，只觉得好累，就像在一次生死攸关的战斗中退下来，满眼狼藉，满身疲惫。

　　但是不久，王家老二就找到了一个报复的机会。

　　我们村子里有一口井，那口井对着一眼很细的泉水，井水通向河边，夏天的时候格外清凉，好多人都喜欢去井边的竹林那儿乘凉。平时人们就去那儿清洗衣服，那儿的水干净。以前是妈妈给我洗衣服，妈妈走了之后，我就一个人洗衣服了。井边永远是湿淋淋的。周围没有人，我有些麻木地清着衣服，心里想着妈妈，空落落的。清完了衣服后，我的手在井水里转圈圈我不知道有人悄悄走到了我的背后，他的手用力一推，我在惊慌中转过头来，我看到了王家老二快速转身离去的侧影，同时我就滑进了井里。我在慌乱中两只手乱抓，竟死死抓住了井沿。井水很凉，一种透骨的凉意袭来，我打了个颤，求生的本能迅速苏醒，我在这种危险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心跳得厉害。我却没有大叫，而是顺着井壁往上爬。井壁是有些大的石块垒成的，虽然满是青苔，我还是在一种慌乱的镇静中小心地爬了上来。心仍然跳个不停，我放着衣服的盆子还在井边孤零零地放着，孤零零地看着浑身湿透的我，我呆呆地站在井边，神情麻木，就像做了一个湿淋淋的梦，直到打了一个喷嚏，我才从这种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十三

　　不久，菜花开始谢了，芬芳不再，嫩绿的油菜夹开始钻出来，李杨也和他的父亲一起离开了。她离开的那天我们在上学，我没有去送她。她也不愿意我去送她。自从妈妈离开后，我一直沉浸在一种封闭的心理中，我麻木地上学放学，麻木地照顾自己，洗自己的衣服，还要给爸爸做饭。我麻木地过着每一天，在对妈妈的想念中过着日子。

　　尽管奶奶经常在我面前数落妈妈的不是，想挑起我对妈妈的不满。我知道，妈妈有她的苦衷。我想，再过一年，等菜花再一次盛开的时候，那时候我就长大了，等我长大了，我就要去寻找我的妈妈。

　　妈妈离开了，李杨也离开了，春天的花总会开得金黄灿烂，但最后还是要凋谢，一个春天芬芳的梦终于沉睡。

　　我们将在没有春天的日子里长大。

　　后来，我在书上看到，我和我的同学都认为很厉害的蜜蜂刺，其实是蜜蜂尽自己生命力量的最后反抗。失去了刺的蜜蜂就像燃尽了生命火焰的蜡烛，很快就会死亡。即使没有意外发生，每一只采蜜的蜂儿从出生到死掉只有短短六个星期。许是这些可爱的精灵一出生就知道了自己不可摆脱的宿命，所以终其一生它们都这样勤勉，一点点积攒生命中的芬芳和灿烂，而曾经的我们，在一点点积攒童年快乐的时候，却这么轻而易举地就粉碎了它们的梦。

　　——以此纪念遥远的童年，纪念那些在时光中渐渐消淡的小小的忧伤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