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草地上的牧人与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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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牛,是农家的宝物,我在家乡中学结业后的三年,日夜陪伴的伙伴是牛,我便是个放牛仔,我便是个耕田耙地人,与牛有过很深的交往。牛也有犟脾气,常常把小酒盅粗细的麻绳一拉两断。牛力,是何等惊人啊。

  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家乡苏皖一带的水牛,颇有潇洒、君子风,勤劳过人自不必说,又放于抵角。仇敌相见,眼红腿直,执角相搏,人拉不开,棒打不散,火烧不惧。南方的水牛,应该说是牛的精萃。

  牛又是温顺的,牠虽然给人一眼凶莽的外表,但你只要看牛角下那两只尖长的布着白色软毛、前后煽动、柔韧又温热的大耳朵,看牠那铜铃似的两只大眼,和眼皮上那长长的睫毛,倒十足地象一位温憨的老者;走路的的嗒嗒,牛皮“鞋”叩击着坚硬的土地上时,在还未亮天的凌晨放牧去,那便是催醒鸡鸣的第一声音响。你看那一身黄色卷毛的小犊,跟在牠的母亲前后一窜一跃。当小牛失散了,母牛会一天不吃草,眼上挂着泪珠,当你看到牠们一对一声地呼唤着回到一起时候,当你看到母亲舔着小牛犊的时候,正是牛的粗憨,甚至凶莽,却又在牠身上发生这样原始的至厚的爱,你就会深深体会到人类“纯洁”这个词的最深内含。

  最使人感到神往的便是牧牛。牧人这是一个多么富有浪漫色彩名字!用语言怎么叙述得尽那牧牛的野趣哟。

  画家们素爱画牛,诗人们喜爱歌颂牛的品行,生活中以牛喻人也最普遍,“牛脾气”、“牛娃子”,甚至人类的神话传说之中还有个可怕可爱的“牛魔王”。实在说,这些赞说都是有根据的。粗鲁、愚顽、彪悍、执着、精灵,用形容人的词汇去描述牛,一点儿也不牵强,而这么表达不同观点的词汇,在牛身上都奇妙地统一。牛的表面粗鲁、愚顽,但又不乏精灵,这便是画家所搜寻的,牛的性格执着、彪悍、敦厚则又是诗人的管窥了。而我认为,还是让牛回到自然,在自然界,牛和池塘、和草地,和小虫小鸟、和天空和人都那么神奇完美地融溶在一起,在牧人的眼里,那才是他的牛啊;他手里拿着麻皮编的响鞭,他仰躺在牛背上,看那个深蓝而又广阔的天,看云彩,他唤着小牛犊,有时他又向牛撒野,而牛只是轻快地扇扇耳朵,讨好地看主人一眼,他的身上是一股醺人的牛腥味儿。那才是牧人与他的牛,那才是牛和牠的牧人。诗人能写出这繁缛又充满自然乐趣的生活吗?画家能画出他身上的牛腥味儿吗?想到这一点,牧人啊,你便自豪了。你是牧人!

  在南方,七、八月也牧牛,到冬至草枯,早早地起来,但昆虫、苍蝇,加上燥热,草已长得没膝;牛不安份,人也不安份,到秋天草已开花结实,又很难有正样的嫩草。

  最让人惬意的还是三、四月的艳阳天气,那草又嫩又肥,一掐能冒出水水儿来。天也是分外的清沏、旖丽。叫人好想啊。这样的天气总叫人情不自禁地,牵起牛走出充满霉味的牛棚,到那飘满露珠的大草甸子上去。牛也摇掉头上冬日的草屑尘垢,“哞——哞”地叫着,不用牵绳,牠便自动尾随着你,牠自己便知道要到哪儿去的。

  (卷二)

  天还未亮。

  你摸着黑把牛绳从牛桩上解下来,把牠牵出牛棚,尽管四围是一片的漆黑,但是你深深地吮吸一口经过一夜洗辍的清凉。你终于走出牛屋了,走出混和着霉味与臭味的牛棚,走出那个爬满牛虱的空间,走出那个陈旧破烂的世界,把它扔给过去。你坐在牛背上,告别了时间,告别的空间,暗夜中似乎没有任何时空的标志,你象一点尘埃消逝在一个无穷之中,你只觉得象坐在波浪中摇荡的小艇上,自己的意念也朦胧了。牠载着你走过幻想和黑暗的生活,走过充满幸福快乐、迷茫痛苦的世界。我酷爱画画,总在这时候梦幻着在一片朦胧之中点墨、泼墨、运笔。呵,一幅多么壮阔的长卷,在我手里完工,我夹着这长卷,在街巷里奔跑着,我很想拿给生产队长去看,一幅充满才气的墨画,会改变命运的,他会对你另眼相看,会让你当个记工员。我年青,我还有更大目标……。

  我醒了,牛四脚钉地,身上打过一阵寒颤,原来我的伙伴遇上另一条牛对头。天还黑着,幸好,对面的牛馆这时也醒了,各人在牛背上咳嗽一声,于是,双方各自把牛赶开去。牛驮着他的主人,是从来不轻意挑战的。

  于是,你只有另选一片草地,你独自地坐或爬在牛背上,天已隐约着一些亮色。你感觉着牛吃草时粗大的脖子一伸一缩,听着牛“吭哧吭哧”地吃草,咀嚼,顺着喉管咽草的声音。那声音不紧不慢,象把小推子,沿着黑暗,一点一点均匀地剪动在草地上;露水深深地,深深地落下来,落在水里,落在沟里,落在牛身上,落在牧人身上,人和好像都融入自然,不复作主。自然把牧人视为爱子,给他浑身上下洒上圣洁的甘霖。牧人的衣服湿了,只有早起的牧人才能分享到自然的这份厚爱啊。噢,小小牧人!

  在过了黎明前最后一阵黑暗后,东方发白,满目的晴空,绝不见一星星儿云彩。从东方的芦苇荡里飞出一片铁色的鸟群,它们在安祥的牛和牧人身边周旋着,有只小鸟竟然落在牛角上,叨叨唠唠地发号命令,然后才叽叽喳喳地歌唱着,飞向远远的一片刚浸上水的白色的田畸;东方泛出金光了,金光万道,照着牧人蓬乱的头发,照着牧人乌黑的颈项,照着牧人油黑发亮的衣着,在粗壮的牛角上点下一串金黄色的逗点。

  牧人睁着惶恐的眼睛瞪着东方,那七色组合成的魔幻般的瑰丽,简直无法一切言语去表达。他只觉得心中被荡涤一空,他只觉得肢体被分解融化——他已经被夜的朦胧融解过,如今在火一样热烈中彻底地融化。你唱不出牧歌,你摇不动你的手臂,牧人!牛也停住啃草,楞楞地仄起头,凝视着南方水网升起血红的日头,从遥远的山岭之间,在一片雾岚之中跃出来。连这畜牲竟然也这么痴情、贪婪……让诗人去捕捉那一刹那的情感,让画家去给那一瞬间造型吧。你只是个牧人,你只觉得每经过一次日出,你的胸腔便会被再净化。当太阳升,你便清清爽爽地打你的牛去饮水,你便驾着你的牛,的的嗒嗒往一个新的境界里走去。

  从那时候,牧人,他有了幻想。从那时候,牧人感悟到美的真谛,热爱生活、热爱人生,牧人永远不会无味地自刎。这种境界给了他永恒的爱的召唤和牧人那无畏的性格。小小牧人,你胸膛里的火,便是在那个黎明的朝霞中灼然的,你燃烧的生命便是从那一刻开始最美的颂诗应该镶嵌在“牧人”这两个字上,最高贵的称号应该加在“牧人”这个名称的前面。

  牧人从这个早晨出发,从这片如茵的草地上站起来。

  这以后,每当他的生活走入极端,充满迷惘的时候,他便想起草地上小小牧人坚强的影子和那映照出的旭日。他怀念那少年的牧人,在无数次的怀念之中,他走过许多不平凡岁月,惨淡经营,在无数次的怀念之中,他终于形成牧人与朝霞那样辉煌、庄严的性格。但愿能把小小牧人坚强的影子,和那映出他影子的一刹那的旭日,介绍给他喜爱的每一个童年和长者,让人们去感受,去想象,人作为自然之子应该感受的完美境界。

  那一次,小小牧人早早地和他的牯牛独自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探险,只有他才发现的一片水草丰盛的牧滩。他脱离了他的伙伴。

  四面都是茫茫的扬子江水,他看到那无数的白色闪烁的浪头在和沙滩说爱。正是退潮的时候,只是一回头的功夫,眼前就退出一线白茫茫的沙滩,波浪痴情地想留下来吻一吻恋人,于是挣扎着,甚至发出一片喧嚣声,一次次冲向沙滩。那一瞬间他惊鄂了,眼前仿佛人类出现前的原始自然(自然是一卷多么博大的书本,你读自然。你终于发现,你并不懂自然,自然也不认识你)。史前的冷风使他寒颤,他面对着生命和历史最原始的裸露,面对着时空的无限,他的一切都已经溶化,只剩下最后那心的一点,勃勃跳动。他彻底地惊骇了,远处是几声猫头鹰的哀鸣,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春天的雾慢慢升起来,一点一点的汇集,不再有冷风拂他的脸,只有他的眉毛、睫毛挂着沉重的水凝。他猛然睁开眼睛,四面一片白光,悠忽间不再见江水、沙滩、树影,他前只可瞻见牛头,后只能望到牛尾。他面对一片茫茫白雾,象堂﹒诘柯德面对着风车轮叶一样手足无措,他忽然发现,就要彻底地毁灭在这雾滩上。

  所谓雾滩,是长江下游宽阔的江面上刚刚冲积淤起的沙滩,潮落时与陆岸相连,潮涨时原来的雾滩不过是白茫茫一片,水深不测,暗波涌动,旋涡相连,最为复杂。雾滩的草美,可没有牧人涉足;六月的大潮漫上滩头,浅水里聚结着成堆成堆打籽的银鱼夜晚便听到大鱼交尾时激起的哗哗水声,月光下能望得出一层层游动的银翼。可人们惧怕神秘的雾滩,更害怕大雾落下时的雾滩,只有极少数熟喑水性,掌握潮汐规律渔人敢闯。现在虽然是退潮,可是周围的白雾却使你辩不清方向。倘若一失足踏进江里,便会被雾滩周围的一股股暗流吞噬——他早就听说过的呀。牧人羞愧了,他的牛也竖起耳朵,不再吃草,不安地踏动着蹄子。

  等到迷雾散尽,如果是满月,大潮便会涌上来

  小小牧人终于以泪洗面,牧人啊孤独的牧人,如果那朝霞是自然赋予你升华的光环,那么雾滩便是自然给你痛苦的雕琢。

  忽然你听到自然的声音,你循着那个隐隐约约的声音走去,于是,你终于走到世界的尽端,高处是一片光明在跳跃。

  那是你的伙伴们的召唤。他在登上堤岸以后,再回首过来的足迹。嚯,涨潮了。雾终于散尽,哪里什么雾滩,眼前是一片宽阔的闪烁着碎金碎银光泽的旋流和波浪。放牛郎执着长鞭立在岸上,水下的涌发出一阵阵闷雷般的震响,而波浪跟着波浪一层压着一层游动,刮动起水面阵阵飓风,“咝咝”声响。波浪滚到岸边,突然把那能使人窒息的力量举起来,举起来,砸到愤怒的陡岸上,浪花炸开的时刻,脚下微微震动,接着耳边“轰一轰”一阵盖天的巨响。风掀动起牧人的头发编成无数根朝着天空的散乱的发辫。

  (卷三)

  十几头大大小小的牛群组成的队伍,象一支劲旅离开岸边,在高大的防水堤内,只有微风拂煦,菜花味儿浓香。一个骑着瘦牛的影子冲到前面去,于是,伙伴们便激他:

  “驼子老爷耶,走那么快,回去干什么事撒?”

  那影子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趋行着,消瘦单簿得可怜。

  “唔………………——嗳…………!”

  那瘦小的身影亮开嗓子竟响得很,尖得很,一股流里流气的酸味儿。大伙知道他要唱了。没有不会唱的放牛郎。

  “白(土语:别)从牯牛身上掉下来之”。

  骑在最后戴着近视眼镜的老汤喘喘地劝,他因为开山炸石时蹦伤了眼,也便当了牧牛人,驼子的嗓门常常惊得它骑的小牛乱窜,让他跌下来。

  但驼子的背忽然间似乎不驼了,挺得直直的,颈项拉得很长,那声音颤颤悠悠,半男半女酸溜溜的飘过来 :

  “天上(哪咯)有雨,啷铛——铛铛——响

  地上(哪咯)滑也

  去年(妹啊)我们好在牛背上

  妹妹贴着我的腰哟,哥哥上牧场……”

  驼子因为不能干活,虽已而立之年,却只能多半靠妻子养活,想起来便凄惨得很,有时半夜驼子醒来,抖抖嗦嗦,唉声叹气,妻子便说:“怕什么,什么都是乱的。这个社会夸你的地方不一定是长处,指着屁股骂你的不一定短处,自己活自己的。”但驼子生来就是一段悲剧,他爱唱一种禁唱的小调,喜中带酸,酸中掺哭,缠绵有致,把苏南、江淮一带的俚曲揉进了个人命运的回味中。俗话说:女悲哭,男悲唱。那老汤的脸儿也红了,眼圈一酸,又劝道:“兄弟,你拜把这些小孩仔引坏得睐,放牛仔干么事不好?”

  老汤的话使驼子的心境为之一转,他把双手放下来,贴在凉凉的牛背上,道:“我没得甚么事,死想唱个歌咧,松乏松乏。”好象是回答众人和老汤了。

  “一骑骑到青山凹

  青山凹里把牛放

  哥哥我扶姐下了(马)哟……

  摘朵草花你插头上

  (白)姐呀,你爱不爱我放牛的郎?(众人大笑不已)

  二骑骑到芦苇荡

  姐姐搂住我死不放

  芦苇荡里怕虫豺哟……”

  驼子尚且唱着,整过队伍里轰地大笑起来。驼子便在笑声中,于牛背舞手蹬腿,嚷道:“罢唱了,罢唱了,人家听来又要讲我是二流子(流氓)了”。

  大家便逐着牛,相跟着,向草地奔去,在那草地上接着笑,翻着跟头笑。有人玩了一下水,忽然说:水竟是暖暖的了。有人说是太阳晒的,虽然上面热,底下冷得很。有坚持着,转眼已到夏至,水流是暖暖的。双方都各有理,那坚持“上热下冷”说的便横着脖子说:嗳,下去试一试,敢不敢?那坚持“暖水”说的,回答曰,跳江都不翻泡,小池塘有什么敢不敢嗫?于是,便有个助事的人,去把牛绳缠到牛角上,让牠们自己浪荡去。池塘对面正是一片已经没腰的玉米地,放牛仔不放心,先绕过去,把玉米杆摇得哗哗乱响,喊道:“我们要脱衣服咧,怕丑的女人都走到旁边去啊!”慢不一会,便有几个挎着篮子打猪草的小姑娘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对面除了老汤坚持说不会,驼子还咬着舍不得扔掉的烟屁股外,都脱得只剩下背心和裤头,没有穿裤头的,早已羞得用长裤挡住露丑的部位。那体肤有的结实粗壮,有的油亮发光,找不出半点的病态。

  姑娘们也大都是因为家境或心野得念不成书,其中自然没个长的俊的,但却泼辣、凶悍,年龄一般大小。平时放牛仔们多少和他们中间一两个有些“交情”,此番受了这么大的侮辱,也不远去,只在稍远处围堤上一起坐定,用刀斩着地上的草根,齐喊着:“放牛仔,不要脸……”的俗语。放牛仔们其先还想僵持,但岸上冷丝丝地,于是,齐声喊“一二三……脱呀,”都把裤衩、长裤扔了,象一条条鱼鹰赤条条地跃入池塘中。姑娘们到真看到半大男人们已经发育得光溜溜的身子,齐把脸低下去,但岸上已只剩下抽烟的驼子和捧着一堆脏衣裤的老汤俩。驼子问:“哥,还下不下咧?

  老汤答:“兄弟,年青人的事我们不碍着。”驼子便死了心,坐着。水中的小伙子们远看去,黑脑袋却象小蝌蚪似地游动着。

  果真是上热下冷,小伙子们一下水心都慌了,一个个不敢潜泳,只能浮在水面上“狗刨”,拼命地踢蹬。也许是一冬的养护吧,牧人们晃动手臂划水,太阳光一照,有如一条条银鱼在水中游动。姑娘们其先是一齐地喊,后来忽然不吱声了,张着口,看着小伙子们击水,接着便叽叽喳喳,你推我搡地走前一段,竟安了根。水里冻得可以的小伙子们可绝望了,这可再没有上岸的自由了。

  除了老汤和驼子互相传递着烟卷,这一片草地上,便只有牧牛人的牛了。

  (卷四)

  待到小牧人们的身上都晒热了,不知谁吆喝一声。现在想起来,那一定是老汤,他每天都准时回家从不肯耽搁时间的。牧人们跨上牛背回家,头发湿漉漉地象麻花一样胡乱披散着,夕阳给牧人那年轻的身影披上一层闪烁着光芒的红锦缎,给牛披一圈金色的郭影。水乡的夕阳格外的艳丽,那是水汽折射的缘故。树上一层红绫,地上一片红绫。

  牧牛两头不见天。到牛棚时,只有那无垠的高空,阳光还留在那里,看得清黄绿色天穹,但也看得见星星了。牧牛的鼻子喷着粗气,无可奈何地跟着主人,不再听得谁唱些什么,各人的心已飞回家里,在盘算回去首先应该干的那些永远反反复复做不完的事情,老汤还在牛背上的口袋里拿出一束悄悄弄来的毛豆,就 是在暗夜里也能看到那亮莹莹的饱满的豆荚,他已经把明天一家午饭的菜准备妥帖了。

  驼子是走在最后的,只有他什么私活也没做,他把他的牛鞭子靠在牛棚外,那鞭子是他几天来精心编就的,很象舞台上杨子荣手里的马鞭,鞭梢缠着一束红缨。在这个时候,他才开始觉得时间的滞慢,觉着了自己心头原来有的许多烦恼。他进得牛棚,和大家一样把牛绳重新打结,缠在牛桩上,然后出来,一边抚着他心爱的牛鞭,一边向小放牛们摇摇头。他的身边黑暗渐渐地浓了,连立着的人影看上去也模糊得多,但那佝偻的驼背内部却装着几乎同少顽一样纯朴的童心。一阵小凉风从腋下串过去,不久又一窜,从大腿,到裆部,到两肋,从脖领上泄出,这已经是夜的风了。

  小小牧人从牛背上取下他的画具,夹着他白天摹下的自然的影子,夹着他的画,收藏起牧人的梦幻,牛鞭在背后拖着,在尘土中划过去,象一条游动的黑丝绒,细细的划痕之所以是黑的,仿佛是吮吸着黑暗的缘故,但黑暗越来越浓,它又怎么吮吸得尽呢?那另一头能把这黑暗倾泻到暗的世界之外去吗?

  草地、牧人和牛,他突然想起这么三个并列的词句,他发现他的所有生活,所有乐趣,便由这三个线索串缀着。他的心里紧紧地收缩着,仿佛是梦幻一般,他似乎在暗夜里看见高高的草地上,立着俊魁的牛,他骑在牛背上。是的,牛离不开草地,牧人也离不开那使人心驰的水牛。这就是他的少年时代

   牛。牛深爱着长得好的一片草地。有时候,一条野牛半夜窜入牛棚,把牛打散了,第二天你便听到哪一片油菜地被啃,哪一片麦地被糟塌,那队里看青的人便要来找你,队长也会嚷着要扣你工分,并罚你立即把牛寻回来,不然,他在这一天内又要损坏多少田地。

   但队长也是自小在牛背上滚大的,他知道小牧人的尖滑,能看到那小脑袋上一双眯缝着的小眼睛里掩饰不住的骄傲。牧人都 是喜爱自己的牛的,那些不算什么,只能是自己淘气的牛“兄弟”们的功绩,你能说你会因为你的孩子在玩耍时弄得浑身是脏因而不喜欢他吗?你能因为你的孩子晚上在床上撒尿而把他扔到屋外去吗?不能。小牧人一点也不惊慌。牛便在那片青草地上一口一口地啃着草,远远地它就嗅到主人的气息,抬起头看看,旋即又埋下头,没见似地吃牠的草,牛尾一悠一悠地横扫着。小牧人把鞭子隐在身后,慢慢地跨近,牛却不动。他悠然看到那畜牲尽管一面吃着草,一面却用两只大眼珠侧视着主人,眼珠从前到后,随着主人的身影悄悄移动着。牠分明是装出来的“憨厚”咧!牛的身上癍痕累累,耳根、肚皮划出了两道血口,牧人可以想见夜里是一场多么残酷的搏斗。这牲畜,它能忘记那给它生息的牛棚,但它却固执地忘不了这一片鲜美的草地!

  小牧人便象对待英雄一样拍拍牠的脑袋,牠便乖觉地用舌头舔舔牧人。于是,他(牠)一起走到水边,主人得意地替牠洗涮。牛背一晃一晃地驮着牠的主人,透着疲惫、懒散。小牧人躺倒牛背上,倒骑着牯牛,唱一气最熟的京剧《沙家浜》,地上一个日影,随着草地一高一低,那是他和牛;水中一个倒影,看上去一颤一颤,那是牛和他。

  人。总是忘不了生活的草地。一片好的草地,你得到它,会不顾一切地在上面滚上一遍。小牧人们都是平等的,兄弟般的亲密,在他们心里唯一的秘密便是一块丰茂的草地!倘若他们同时发现块理想的草地,便争相赶着自己的牛去争夺,有时大家竟会为草地而脸红。

  忘不了啊草地,他的少年便是草地上的牧人。傍着江堤外那片宽阔的草甸子,一会儿,他感到背上晒得热乎乎地,晨露的清凉过去了,扑鼻的是一阵阵青草味,不,那醺人的不止是草青味,还混和着百花蕊的奇香,大草甸上的空气,那简直是掬使人心荡神迷的醇酒啊!小牧人便在这酣醉中微微眯起眼睛,拿起画笔,天上是一丝纱巾一般薄透的高云;他又摹地,描摹这大草甸子上的扒根草,三楞草,野蒿。他画呀,画过这片,丢过那片,他终于画出了微风倾动的草地,一脉一脉的草叶,一滴一滴的露珠,可他忘记画牛了;他画出了牛,正是他自己牧的那一头牯牛,但是,那些草地却黯然失色。

  他忧伤得很,他的画笔怎么也表现不了,自然的和谐之美,自然的变化之美。你没见那牛好象在一片嫩绿而间杂着白花的简直是一片神奇的汪洋之中滑动?而你的画不过是自然的一幅静止的影子。小牧人的心胸是盛不下这草甸子的,他只是这个草甸子上的牧牛人。草甸子养活牛,牛得到草地的乳而生息繁衍;牛又乳育了他,因为有了牛,才有了牧人生命的价值。啊,草甸子,养活了牛;草甸子,养活了他。我好羞呀。竟想用手里小小的彩笔,勾勒大草甸子的胸郭,大草甸子的流脉,想表现大草甸子完整的生命!它已施舍我当它手指上的牧人,我竟然还想占有它。大草甸子,没有它,我到哪儿去找我的诗情,我到哪儿去找我的魂灵,我到哪儿去当牧人?!

  呵呵,草地、牧人和牛……

  草地、牧人和牛,在晨曦中立着,象一尊雕像;草地上的牧人和牛,在晚霞中还立着,象一幅剪影;草地上的牧人和牛,我少年的时候,就在那儿站立着,我喊过它,它不答应,于是我寂寞地走过去。今天,我在窗前透视着,它竟然还立在那一片洁白之上。岁月的流逝冲涮不尽,时空的变幻,仍不会隔断

  我相信,那一定是一种永恒的美;那也是我心中不灭的爱的源头。因此,默默发誓,绝不轻易对人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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