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易“永恒畸恋”系列之《孽恋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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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提问:谭易“永恒畸恋”系列之《孽恋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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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永恒畸恋

  我的不伦之欢,

  我所有的成长

  所有的快乐

  所有的眼泪、不堪,

  所有的梦魅和忧伤啊

  ——谭易

  1.我应该是佛的孩子,是忘记寺的孩子

  我仿佛是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已经熟悉了忘记寺里的晨钟暮鼓。

  那些透过了母亲柔软肚皮伴随着母亲和我的心跳渐远渐近、似有若无的木鱼敲击声,那些在万籁俱寂漆黑一片的夜空中突然响起的袅袅梵音,从来不是我的错觉。

  那一切,正是忘记寺僧人们的早课晚祷。

  正如日出日落在我家院子里那棵老皂角树上的投影。

  准时,规律真实,亲切。

  也正如我远隔了山门方外依然清晰如昨刻骨铭心惦记着的幼年记忆。

  就像僧人们通过冥思默想所深刻体悟着的佛教真谛,聪慧的我不用长到可以皈依佛门跪香拜佛静坐修行也能感念佛光永驻。

  所以母亲说我也许真是投错了胎降错了地方,我应该是佛的孩子,是忘记寺的孩子。

  我说:那我就去做小和尚了?!

  母亲说:等你长大吧,我把你交给曾博方丈,也给你穿了海青的沙弥,你去受戒,做比丘,披着棕色的僧袍做佛门弟子。

  我说:哥哥已经长大了,你先送哥哥去忘记寺啊?!

  你哥哥?!母亲苦笑:他呀,他是凡身肉胎,离不开滚滚红尘

  我也笑了:那我就快些长喽!

  忘记寺就是我家隔壁那座整天响着鼓钹木鱼香火弥漫的寺庙

  母亲说忘记寺是某个朝代的皇上为他的儿女修建的皇家寺庙。

  年幼的我难以明白那个古怪的皇帝老儿他的古怪的儿女纵然都是皇子皇孙金枝玉叶为什么也和我一样不愿住在家里而宁愿住在寺庙里?

  自我有记忆开始,我几乎有大半的时间是在忘记寺里度过的。

  忘记寺的后门端对着我家的院门似乎就是为了方便我的自由出入。

  也似乎是为了方便我母亲的自由出入。

  我母亲去忘记寺是因为忘记寺有一口清甜甘冽的甜水井。

  母亲每天担着空水桶进去,再挑着满满的一担子水出来,水桶底洒漏出来的水细细的像珍珠白银做的线,慎密的,似有若无,不可名状的心思。

  我第一次进忘记寺就和母亲去忘记寺挑水有关

  我步履蹒跚厮跟在母亲的身后,紧拽着母亲的水担攀绳摇摇晃晃地就进去了。

  进去了之后我找到了自己的乐园。

  那座井台边的放生池。

  里边飘摇着会游会动的鱼类和露出 透气的活着的王八。

  绿苔在井台边和放生池的栏杆上泛滥成灾。

  藻类在池水中滋生着,繁衍着,树叶子和很多空气泡泡在鱼和王八的呼吸中呼吸。

  浮生如梦。

  我看着心动,也看着发呆,然后鬼使神差我就跌进放生池。

  我惊叫,母亲惊叫,惊叫声引来了寺庙里的曾博方丈。

  那是我第一次见曾博方丈。

  我见到曾博方丈所能做出的第一件出格的事情就是朝着他受戒过的光油油的秃驴和尚头喊了一声:爸爸

  我看见曾博方丈的光头一下子红得和脸庞和脖子一个颜色

  我执着地喃喃地又喊了一声:爸爸。

  我看见我母亲也变得脸红脖子粗,和曾博方丈一样变成猪肝色。

  幸亏那时节不是冰冷寒天,夏天的风热乎乎地吹着而我的身上凉飕飕地舒服着。我好喜欢这放生池这绣着绿苔的井台这面红耳赤的光头和尚。

  曾博方丈领我去他的禅房拿毛巾擦我湿漉漉的头,并且给我换上一件海青色的袍子。

  我穿着海青色的袍子就像是生在寺院长在寺院的小和尚。

  那种海青色的袍子很衬我的小光头我的苍白的小和尚脸。

  也很舒服很宽敞让我的身体自由奔放无所顾忌恣意纵情。

  恣意纵情的瞬间我忘乎所以浮想连翩突发奇想口无遮拦。

  对着满屋子的字画,对着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对着曾博方丈和我的母亲,我突发感慨:这个地方我来过。

  母亲吓得变脸失色:瞎说!

  就是!我犟嘴:我就来过,就!就!就!

  真的。我来过!

  这满屋子的画,我见过;

  这满屋子的佛香,我闻过;

  角落里有隐隐的音乐在响动,飘渺的比梦还轻,熟悉地就像我母亲的呼吸,我听过。

  还有一些不见、闻不着、听不见的东西,是比我母亲的气息还让我熟悉的东西,就像流淌在我身体里的,是我自己的,和我有关的,我知道,知道。

  曾博方丈没有被我吓着。

  他的眼睛盯着我,我的眼睛看着他。

  我只能情不自禁再次喊叫:爸爸!

  母亲吱吱唔唔地:这孩子!

  母亲不知所措地看着曾博方丈:3岁小孩子,竟瞎说!

  曾博方丈说:他是和佛有缘

  曾博方丈后来说的一句话让我在以后的9年里得以在自家和忘记寺在放生池和方丈禅房里自由出入。

  他说,让他学佛吧,我教他。

  那个下午余下的时间我是在曾博方丈的禅房里度过的。

  那个禅房给我的强烈印象是我与生俱来的知觉和观感。

  从此,我没有理由不迷恋这些来自心灵之门的深刻觉悟。

  迷恋忘记寺的每一个角落,禅房,经堂,藏经楼,钟楼,鼓楼,大雄宝殿;

  井台边经年四季的青苔,滑溜溜的,滑过童年;

  放生池里永远是浮生如梦,永远有难以托生永世不得自由的心愿;

  那些海青色的颜色和棕色僧袍的身影;

  以及花园甬道里那些曲折逶迤的,被我母亲的挑水桶淋过的丝丝缕缕的潮湿。

  忘记寺啊忘记寺!

  它究竟想忘记什么

  忘记红尘中的诱惑?

  忘记人世间的牵绊?

  忘记世俗里的孽缘?

  忘记生命里的不堪?

  忘记哪些人?

  忘记哪些事?

  年幼的的我搞不懂这个忘记寺究竟是教导人忘记还是不让人忘记?

  逸遁山林,心往方外,也许根本就不应该是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开裆裤小子心心念念的事情。

  母亲无从招架我发呓症似的连珠炮一般的发问,只是轻声念叨起一首诗文:红尘路更长,青山闲不了,试问往来人,谁识山中好?

  谜一样的佛门,谜一样的忘记寺啊!

  搞得我头疼

  可惜母亲没有等到我真正长大就永远地离开了我。

  12岁!

  1988年!

  有关忘记寺的一切,无论回忆还是梦呓都是深刻的,清明的。

  全部定格在那个时候。

  就像那一年最流行的那首歌里唱的:从来不用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12岁的时候我开始习惯于回忆和妄想。

  透过我们家破旧的蓝砖灰瓦的窗户,我一遍又一遍默数着忘记寺那些斑驳陆离的红色围墙的琉璃瓦片和将要坍塌的墙面上锈迹累累的青苔的暗影,再一抬头我又对着那些精致的砖雕和飞檐斗拱的房屋上随风摇曳的风铃和被铃声惊飞的白嘴乌鸦暗自失神。

  就在这片翠竹掩映着的忘记寺潮湿的清梦里,我回忆,我妄想,我长大。

  2.我在3岁时就成熟了,12岁就老了

  每天早上凌晨四点忘记寺的敲板声准时响起。

  僧人们穿衣下床,摸黑沿着曲折蜿蜒的过道前往大雄宝殿上早课的时候,街上就涌动着头明大早急着赶着要去烧第一炉香的人,他们完全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在忘记寺大门外排好队等候山门打开

  我们所居住的西安城中最古老的这条街,每天这个时候,抬眼望去四周全是远道赶来朝山进香的人。他们背着香囊,拎着香袋,怀里揣着愿望和祈盼,心心念念,虔诚至极。

  忘记寺的早课一般很难有外人看见,原因是每天凌晨人们还熟睡时就开始了。

  忘记寺的早课被我看见完全因为曾博方丈曾经留我在他的禅室里过夜。

  我看见僧人们做早课的时候是由曾博方丈带头唱南无阿弥陀佛,未受戒的学僧穿着海青的沙弥站在大殿的右边;大殿左侧一律是身穿棕色僧袍的已经受戒的比丘和众位法师;有人在擂鼓敲钹击木鱼,僧人们绕着恢弘的大雄宝殿诵唱经文,最后大家一起在大殿上的金黄色的蒲团上跪拜礼佛。

  每当街上涌动起五颜六色朝山进香的人流,我的心里就禁不住一阵眩晕。

  我指的当然不是街上常年散发着的那种香火弥漫的气息。

  我心里的眩晕似乎更神秘,远离宗教,远离红尘。

  走在这条街上我常常就恍惚得不知所以,仿佛又回到旧时的长安,而我一

  定来自天竺国。

  旧街清凉而洁净,街边全是老式建筑。

  我们家住着的不知是哪朝哪代流落下来的老式房子,皂角树的清影遮掩着残破的屋檐和院子里的青石板路面,风一吹便摇曳起来

  在我母亲去世后的很多年里,我就和哥哥相依为命住在这里

  哥哥叫临渊。

  我叫临风。

  那是1988年,我12岁,哥哥18岁。

  12岁的我还是一个完全没有发育的青涩少年,顶着一头细细软软的黄头发,人长得瘦瘦小小跟小鸡似的,坐在初一1班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穿蓝白相间的最小号的校服,脚蹬32码的白球鞋,喜欢听程琳的歌,收藏程琳从《童年的小摇车》到《程琳新歌1987》所有的歌带。

  18岁的哥哥已经考进著名的西安医学院,是一年纪的大学生了,个头足足有1米90,宽肩阔背,虎虎生威。穿着从骡马市服装街上买回来的稻草人的水洗布老板裤,月白色的牛仔衬衣,中分缝的平鬓角的短头发。本来哥哥也是要住校的,但是因为我父母去世,没人照顾我,哥哥只好每天晚上骑着自行车从南郊的医学院往城里赶,赶着给我做晚饭和第二天白天上学携带的盒饭,赶着给我洗衣服。晚上我怕鬼,从来不敢个人睡小床,所以每个晚上都是哥哥搂着我睡觉的。我在哥哥的的怀抱里,常常睡得恍惚而幸福,仿佛回到了好多年前。那还是我3岁以前,爸爸在报社做编辑妈妈是旧街上国营理发馆的理发师,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一会儿从爸爸的怀里钻到妈妈的怀里,一会儿又从妈妈的被窝窜到爸爸的被窝,爸爸妈妈的温暖气息陪伴我夜夜做好梦。

  可是我在3岁的时候看见了曾博方丈。

  9年之后爸爸无缘无故在院子里那棵皂角树上上吊自杀了。

  爸爸死了妈妈没有掉一滴眼泪,但是妈妈却从此一病不起。

  不出一个月,妈妈就紧跟着爸爸走了。

  我和哥哥成了孤儿,靠着父母留下的积蓄和报社理发馆每月发给的抚恤金,我们相依为命,哥哥考上了大学,我上了中学。

  所以我说3岁和12岁,是我人生两个坎。

  3岁,我成熟了。

  12岁,我就老了。

  而父亲的上吊自杀是我从成熟到苍老的过程中最残忍、最肃杀的一件事。

  在这之前,我是一个内心宁静一心想学佛的孩子,就连大名鼎鼎的曾博方丈也说我和佛有缘。

  自从在忘记寺看见曾博方丈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在爸爸的被窝里睡过。

  我的心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不安静了。

  这种不安静其实来源于我内心的焦灼和幻想。

  我为自己究竟是不是曾博方丈的儿子而焦灼。

  我幻想只有曾博方丈才是我的亲生父亲。

  而我的爸爸其实是那种苍白的、怯懦的、好脾气的书生,常年在报社做夜班编辑,编稿,画版,校对,熬到天快亮才回来,或者晚上根本就睡在办公室沙发上不回来。白天他几乎都在床上昏睡,厚厚的窗帘遮住了太阳光,等他醒来去上班时常常就是满天星光,一年四季都晒不着太阳。

  第一次在忘记寺见过曾博方丈之后,回到家里我竟然不敢面对自己的爸爸。

  你是谁?

  我问他。

  我是爸爸。

  你是谁?

  我再问。

  他用纤细的手指刮我的鼻梁:我是你爸爸呀!

  不!

  我说:我看见真正的爸爸了。

  我说:曾博方丈,忘记寺的曾博方丈。

  爸爸苍白纤细的手指停留在半空,慢慢地,慢慢地,从我的鼻梁上划过去。

  爸爸疑惑的,突兀的,尴尬的表情。

  爸爸的表情没有着落。

  爸爸停留在空中的手指没有着落。

  妈妈正好站在一边。

  爸爸疑惑地、突兀地、尴尬地看着妈妈。

  妈妈没有了在忘记寺在曾博方丈的禅房里的那种羞怯和佯怒。

  妈妈什么也没有说。

  爸爸苍白的手指最终落在了妈妈的脸上。

  妈妈的脸原本就是红苹果,一个手掌下去,红苹果上没有任何痕迹。

  妈妈没有哭。

  爸爸哭了。

  我哭了。

  以后的9年我就几乎很少见到爸爸,他要么不回家,要么很少回家。

  只是感觉更加苍白,憔悴,眼圈红红的,眼角全是皱纹,鬓角有很多白发。

  妈妈却越来越漂亮

  妈妈所在的国营理发馆派她去广州学习新式烫发,三个月不到她就掌握全套来自港台的烫发技术,回来后整天在店里给人烫螺丝头、拉丝头、三角万能浪板头。她自己也是一会儿螺丝一会儿拉丝的,满头的折腾。

  妈妈照样到忘记寺的甜水井里挑水吃,尽管后来我们家也安装自来水。

  但是妈妈闻不惯自来水的漂白粉味。

  而我已经陶醉在忘记寺的佛香里了。

  看破放下自在随缘念佛,真诚清净平等正觉慈悲。

  除了上学,我的课余时间都是在忘记寺的佛堂里度过的。

  哪怕是寒暑假,我也跟着曾博方丈云游四方。

  直到爸爸上吊自杀。

  我想爸爸一定非常痛恨皂角树或者临死了想到皂角树下吓唬我。

  就在院子那棵苍老的皂角树下,爸爸把自己变做长舌头的吊死鬼

  3.我的心乱了,学佛的孩子心乱了

  在没有进入到忘记寺之前,我是空灵的。

  进入到忘记寺,我更寂寞

  我这样说并非学佛无法带给我快乐。

  而是因为我这样一个看似与佛有缘的孩子,向往方外,并非出于宗教信仰。

  更多的则是我可能在母亲的胎盘中游移的时候就和我的母亲一起依恋忘记寺。

  或者说,对我而言,更多的是乐与曾博方丈交往。

  我迷恋那个给我特殊感觉特殊体验的光头和尚。

  我相信他也是因为和我的交往而产生了对世俗中早慧的我的特殊情感

  我在心里始终以为他是我的父亲,这并非来自某种教诲。

  也并非来自心灵暗示或者骨血倒回。

  虽然父亲上吊自杀的直接原因是他用9年的时间看破了生死,但也同时验证了我和曾博方丈的父子关系。

  但是我在与曾博方丈交往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们其实就是真正的父子。

  一切其实都是说不明道不白。

  只是纵然我天天跟曾博方丈在一起,我也是寂寞的。

  一个少年的寂寞就是一杯冰里添满了水。

  我的意思是它看起来淡而无味,实际上冰森森的感觉,焦灼的心灵最有知觉。

  我的心为什么而焦灼?

  我的知觉究竟是什么?

  爸爸上吊之后我也失去了母亲。

  我这才感觉人要彻底摒除自己与生俱来的七情六欲,忘记或者斩断亲情与本能之情,真是很难。

  与此同时我也开始思索生命。

  这和学佛不一样。

  学佛是走到一种境界里去。

  生命本身不用走进就是一种境界。

  那么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为什么我一心学佛,最终却被红尘所困?

  为什么我竟然就是曾博方丈的儿子?!

  为什么母亲会是曾博方丈的情人?!

  让爸爸蒙羞自杀的的男子为什么偏偏就是曾博方丈?!

  知道了曾博方丈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为什么会孳生那么多的失望和愤怒?

  不是佛让我失望,是那些无法看破的红尘让我失望。

  不是曾博方丈让我愤怒,是我心里巨大的落差让我愤怒。

  曾博方丈对于我爸爸的死究竟应该负有怎样责任

  我的母亲对于她丈夫的死究竟应该负有怎样的责任?

  母亲紧随爸爸而死她对年幼的我对哥哥究竟应该负有怎样的责任?

  我的心乱了。

  学佛的孩子心乱了。

  哥哥就是在这个时候带回了骆非淼。

  骆非淼是一个类似敦煌壁画中阿南那样的漂亮男孩子

  哥哥说骆非淼是他的同班同学我就当他是另一个哥哥。

  哥哥天天回来给我做饭也给另一个哥哥骆非淼做饭吃。

  晚上我要睡在哥哥的被窝骆非淼也要睡在哥哥的被窝。

  我只有哥哥一个亲人但我非得和那个骆非淼争夺哥哥。

  哥哥你变态!

  我说:哥哥你是不是在搞同性恋?

  哥哥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他说:小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小弟,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骆非淼照样在每天晚上和哥哥一起来我家住。

  我看见骆非淼坐在哥哥的自行车前梁上哥哥高地撅着屁股驮着他从南郊回来,他们一个淘米,一个洗菜,像世俗中的神仙夫妻。

  骆非淼你是女孩吗?

  我问。

  骆非淼抬起他漂亮的长翘翘的眼睫毛:不是!

  那你赶快离开我哥哥。

  哥哥说:小弟你不要胡搅蛮缠,不要逼我们走途无路。

  我说:我就是要哥哥找一个女孩,哪怕是丑丑的女孩。

  哥哥说:我就喜欢骆非淼这样的漂亮男孩。

  骆非淼是很漂亮。

  骆非淼漂亮得让我这个12岁的小男孩都不好意思抬起眼睛看他。

  哥哥说:骆非淼是从敦煌壁画中走来的,是人间的尤物。

  我说:哥哥你连公母都不分,你这叫恶心

  哥哥说:我们生活在世俗的社会里什么龌龊的事情都发生了哪一件不比我做的恶心?!

  我极敏感地,立刻就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和我们家里的秘密

  难道哥哥知道了什么?

  我说:哥哥你瞧不起我?

  哥哥一下子泪流满面:小弟,在这个世界上,哥哥除了小弟就是骆非淼,除了骆非淼就只有了小弟。

  我的心更乱了?

  心乱的我再也无心学佛。

  4.我是旧街的儿子,我属于旧街

  曾博方丈站在我家院子里的皂角树下:我不想失去你,孩子。

  那是我父母离开我们的那一年的第一个冬天,第一场雪。

  皂角树变做真正的玉树琼花,厚厚的积雪遮盖着忘记寺的房顶屋檐、围墙院落,遮盖着我所看见的所有美丽的、丑恶的、令我心碎的、令我忘情的一切。

  从忘记寺后门到我家院门前有长长的雪印。

  是曾博方丈的厚底云边的靴子踩踏出来的。

  冬天清冷的天光,幽幽蓝蓝的闪烁在在积雪和积雪中的脚印上。

  凝结为不为人知的他的心事和他焦躁不安的情怀。

  抬起头望他,我的心猛地颤栗了一下。

  曾博方丈棕色僧袍上跌落的晶莹的雪粒。

  它们似乎是长在他的僧袍上。

  是被哪一缕冷风吹落了,和他受冷的心一起结晶为这样的缀饰?

  他的脸,我最熟悉的那张脸,那张因为经年累月素食素斋而长期处于一种苍黄的颜色的脸,他额头上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泛着和雪后他踩过的清晰脚印一模一样的幽幽淡淡的蓝光。我曾经多么迷恋他智慧的额头上这种幽幽淡淡的蓝色,它曾经是多么神秘,透明,圣洁,充满了佛的灵光。

  但是那一刻,我看见他额头上淡蓝色的佛光不见了。

  我看见他在急剧苍老,骤然憔悴。

  我看见一个平庸的,委琐的,黯淡的,仓惶的,一个老头。

  你老了。

  我说。

  曾博方丈,他的那双曾经是最明亮最善良的眼睛已经无法拽住我的目光。

  嗫嗫地,他说:没有你,孩子,没有你,我怎能不老?

  是你信仰的佛,让你这么说的吗?

  我用我那双曾经清澈无比,纯真无比,明亮无比的眼睛盯着他。

  我的眼睛已经扫视过人世间的丑恶和佛界的虚无了,我要用它盯视着这个曾经被我爱戴,被我当做偶像顶礼膜拜过的人,曾博方丈。

  曾博方丈不说话。

  慈悲为怀,不伤及一切生命,你做到了吗?我又问。

  曾博方丈摇头:孩子,我的孩子!

  还有!

  我说:佛是已经获得觉悟与解脱的人,念经拜佛可以帮助众生从生死轮回中解脱,这是你说的吗?

  曾博方丈点头又摇头:我的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我抬了一下头:你还认识这棵皂角树吗?

  曾博方丈把他的眼睛投向这棵玉树琼花。

  我恨恨地:那上面,曾经挂着我的爸爸。

  寒意比雪意更长久地停留在曾博方丈的脸上。

  我的声音比整个冬天还要冷:我的父母都是为你而死的,你能告诉我,他们是下了十八层地狱,还是去了西天极乐世界?

  曾博方丈眼睛里的那种幽蓝的、清冽的冷光,短促而迅忽:不是这样的,孩子。

  曾博方丈的眼睛亮了一下,热了一下:你忘了?孩子?我们一开始就是互相认得的,你知道我,我知道你。

  我说:那是曾经,我以为你是佛,佛是你。

  我说:可是现在,我知道你是你,佛是佛。

  曾博方丈眼底的光芒暗淡了,死寂了,熄灭了:可是我们是不可以分割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所有的,生命和信仰……

  我喊了一声:你能站在大雄宝殿站在你的佛面前,说这样的话吗?

  一阵风从忘记寺上空袭来。

  风掠过了皂角树上的阴冷。

  风在院落里在雪地上呼啸。

  风在曾博方丈的脸上打旋。

  无数雪尘。

  无数清凄。

  扑面而下。

  神秘的力量啊!

  比晴空霹雳还要震撼。

  比佛光普照还要灵验。

  是佛!

  是爸爸!

  我说:你看,佛在头顶上,我爸爸在头顶上!佛不同意!我爸爸不同意!

  说完这句话我转身回屋。

  从此,我关紧通往忘记寺的那扇心门。

  我开始迷恋旧街。

  旧街真旧。

  旧到破败。

  旧到立刻被拆除都不会有人心疼。

  但是旧街不嫌弃我。

  我是旧街的儿子。

  我属于旧街。

  每次哥哥领骆非淼回来我就躲到旧街上去。

  旧街上白天有熙熙攘攘的人流,晚上有寂寞的野猫和丧家的流浪狗。

  白天我就去妈妈生前呆过的国营理发馆,坐在妈妈工作过的那张老式理发椅子后面,想像着妈妈还活着。

  但是妈妈确实已经死了。

  从佛界到世俗,我好像跌落在某种莫名的忧伤里。

  佛的世界那么清明,世俗中的理发馆却是一个大染缸。

  我亲眼细瞧着妈妈曾经钟爱并为之付出过热情的这个国营理发馆的琐碎和平凡,甚至有一点点肮脏。头发窝子在理发椅子底下堆积,毛巾脏兮兮的比抹布还要脏,客人们和理发师打情骂俏;有一些年迈力衰的老理发师简直比大街上挑着一头热的剃头担子的剃头匠还要龌龊,不起眼。妈妈走了以后就没人会摆弄那些螺丝三角的新式烫具。从前那座依靠电热夹子烫头发的笨重的家伙又搬出来了。每次给客人烫头发的时候,只看见客人被电热烘烤得哧牙咧齿的怪模怪样,只看见每一缕烧焦的头发上都冒着一股股白烟黑烟,满屋子都是火腿加工厂煺猪毛的那种刺鼻的味道。再加上劣质染发膏在铁皮盒子里熬焦的臭味,天呐,这就是尘世中那个容纳了妈妈的人生选择的地方,妈妈在这里耗尽青春,磨损容颜,伤透了情怀。

  我好像有点理解妈妈无奈中的选择。

  理发馆是太庸俗了,妈妈是想在忘记寺得到超脱与净化。

  妈妈也许真的在曾博方丈的禅房里得到了自我升华。

  但是我在妈妈的升华里收获了失望。

  我曾经迷恋佛,但是佛不要我。

  佛给我看真正的欺骗和丑恶,就是因为佛不要我了。

  佛把我还给了旧街。

  5.我迷恋旧街的颓废破败和国营理发馆的肮脏琐碎

  国营理发馆很快就有了我这样一个不拿工资的学徒。

  我说:我会烫我妈妈那样的拉丝螺丝三角万能浪板,我不要钱,我只要有个地方呆,你们要我吗?

  我给他们表演了妈妈的拿手绝活。

  把头发分成一缕缕,细细的编辫子,抹上“圆花冷烫精”,半小时后拆开洗干净,就是马尾棕毛一样的拉丝头。

  我用半个钟头的时间就上好一头披肩螺丝卷。

  我用三角塑料杠烫出张曼玉的齐耳短发发型。

  我用万能海绵卷烫出不用打摩丝的蓬松卷发

  我用浪板夹和木筷烫出好莱坞影星的大波浪。

  妈妈的手艺看过一遍就全记住了。

  妈妈的理发馆收留了我。

  不用读书。

  不用学佛。

  13岁不到我进了理发馆。

  名义上是自觉自愿义务做学徒,其实我是烫头师傅。

  想起来真是阿弥陀佛。

  在佛界要剃度,要了断一切情思,断绝与尘世的所有联系。

  在俗界却迷恋烫头,烫出秀发缠身,烫出万种风情。

  在佛界以修行为重决不可驰骛其他。

  在俗界欢喜吾技自利利他能尽其美。

  是不是也有不堪?

  不堪的也许是学佛时自以为远离世俗高深莫测,实则不仅与世情从未忘怀,就连六根也从未清净。

  七情六欲,男欢女爱,富贵荣华,佳肴美味。

  在如梦般的年纪里,逐一苏醒。

  我很快就开始迷恋旧街的颓废破败与国营理发馆的肮脏琐碎。

  只有夜深人静,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过旧街,看到黑漆漆的夜幕边缘,忘记寺刀砍斧削的凌厉剪影,或者在黎明时分骤然又听到熟悉的敲板声,听到鼓钹木鱼和悠扬曼妙的诵经声,我才会陡然伤感,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走进仙乡。

  那是曾经的学佛少年。

  那是一去不回的梦魅。

  哥哥始终都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间就放弃了学佛。

  哥哥甚至一点都没有觉察到我们家这个生死攸关的秘密。

  多年来哥哥都在努力做一个会考试的好孩子。

  哥哥在备战重点高中名牌大学的许多年里忽视了我们家隐秘的感情世界。

  爸爸的死,妈妈的死,对哥哥而言,只是痛失和永别。

  哥哥在痛失父母永别双亲之后找到了自己的最爱

  他与骆非淼爱到比世俗中最恩爱的夫妻还要幸福。

  哥哥在享受甜蜜爱情的同时没忘了做我的救世主。

  临风,你就这么在理发馆里瞎几吧混吧你?

  哥哥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国营理发馆给一个中年大妈用光明牌染发膏染鬓角旁的花白头发。

  哥哥说完这句话随手就夺去了我手上的棕毛染发刷。

  哥哥把我手上的棕毛染发刷狠狠地摔在地上。

  棕毛染发刷上黑色的染膏弄污了我的手。

  我黑污着手蹴下身去拣那把脏刷子。

  哥哥一把拽起了我:临风,跟我回去

  理发馆里乱成一团。

  因为我是童工,哥哥找我回去,没人敢吭声。

  也因为我是自觉自愿的,哥哥也赖不着人家,也没谁被他吓着。

  哥哥拽着我的胳膊拉我走过旧街。

  哥哥指着忘记寺高大的山门和一大片高低错落的庙宇:临风,你继续学佛吧!你从小就喜欢曾博方丈,你已经跟他念了9年的佛经了。你看,他教你的佛教史、现代汉语、书法课,哪一样都极好,哪一样都比厮混在理发馆里有出息。

  我的心里静如止水:信是有缘啊,哥哥,我与佛的缘分,已经到头了。

  哥哥叹了一口气:那么,去上学,好吗?考重点高中,考上你喜欢的西大中文系。

  我一句话就把哥哥顶了回去:上大学有什么用?!也像哥哥一样,看完了《本草纲目》又去看砖头厚的医学书,却是医不自治的色盲,分不清花的颜色,分不清男人女人?!

  一记醉拳打过来,带着风声和气流。

  躲不过去了。

  真狠啊!

  在我准备着两眼一黑倒下去的那一刻,我看见骆非淼惊慌失措地扑了过来。

  哥哥的拳头重重地落在骆非淼的脸上。

  骆非淼!

  我看见骆非淼一手捂着鲜血直流的鼻子,一手还在抱着哥哥的拳头:临渊,你疯了,你怎么弟弟?!

  这是我第一次惹哥哥生气。

  也是我第一次认识骆非淼。

  6.哥哥和他的妖精

  骆非淼的漂亮鼻子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歪着的,斜着的。

  骆非淼的漂亮鼻子替我阻挡住哥哥的愤怒和冲动也换回了我的好感和友谊。

  我发现骆非淼鼻子歪歪斜斜的样子真是可爱

  我发现骆非淼其实是一个充满人格魅力的人。

  心细,聪慧,勇敢,善良。

  假如他不是一个男人,我真愿意叫他一声嫂子。

  但是骆非淼总归是一个须眉男子呀!

  那段时间我总是困惑在对骆非淼性别的不可改变和难以认知以及对这样一个有着别样风情的男子的好奇和遗憾上。

  谈不上欣赏

  也决不欣赏。

  只是不敌视。

  我甚至替他盘算好了做变性手术来做我未来嫂嫂的计划。

  但是哥哥说了他就是喜欢骆非淼的男人样子才爱上他的,做了变性手术不就成了妖精了,找那样的妖精倒不如找一个真女人。

  骆非淼倒是对我的建议上了心了。

  骆非淼说:当我作为一个男人的样子无法爱你无法得到你时,我宁愿变做妖精。

  哥哥说:骆非淼你太没良心了吧?

  骆非淼好像特别伤感:做妖精好啊,来无影去无踪,不需要人间烟火去养育,好养活。妖精可以借尸还魂,妖精可以附着在别人的躯壳上,妖精可以随时抽身,只是妖精也有爱,妖精的心也会滴血,只是妖精自己滴出的血常常只会吓着自己,甚至让自己魂飞魄散……

  毛骨悚然!

  我接住了骆非淼的话茬:魂飞魄散之时也就是妖精的绝命之时,原来这是个短命的妖精啊!

  骆非淼一下子就哽咽住了:你说妖精他后悔吗?妖精有怨恨吗?妖精也会有不甘吗?妖精也有未了的心愿吗?

  妖精!

  妖精啊!

  我不知道骆非淼是在问我还是在问哥哥。

  突然!

  突然!!

  突然!!!

  天空中划过一抹黑色的闪电。

  这是我十四岁的春天,我第一次看见了黑色的闪电。

  一丝不祥从心幕上划过。

  我的心幕上叠现着哥哥和他的妖精爱人

  我看见黑色的闪电撕裂了他们。

  我看见哥哥讶异的不安的眼神。

  这里面难道真有谬语谶言?

  7.白蝴蝶和五月花

  十四岁的早春,我先是看见了黑色的闪电,然后在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我看见一大群白色的蝴蝶,绕着我们家院子里的皂角树飞了几圈,最后全部朝西边去了。

  我从小学佛,不是一个迷信的人。

  但是潜意识里我总是把白色蝴蝶视为死亡之物。

  更何况,这么多的,绕着皂角树飞旋而去的白蝴蝶。

  它们好像是来探询什么,又好像在给谁打什么招呼。

  密密麻麻,蜂蜂拥拥,层层叠叠。

  我比哥哥心细。

  我比哥哥最先看见骆非淼的苍白气色和郁悒眼神。

  骆非淼病了。

  骆非淼也看见了白蝴蝶:天呐,它们是来接我的。

  骆非淼说: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家院子里就突然飞来一大群白蝴蝶,雪片一样扑满整个院子,爬在树枝上,窗户上,屋檐房门上,赶都赶不走。父亲清醒得很,他说白蝴蝶来接我来了,我要走了。

  哥哥一下子就捂住了骆非淼的嘴:骆非淼你胡说!

  骆非淼摇摇头:这是我们家族的秘密。我们家族的男人几乎人人都得这种奇怪的病,很少有能活过三十岁的,我以为我会,我以为自己能多陪临渊几年。没想到我是最快的一个。我好没福气啊!

  哥哥说:骆非淼你迷信,我们都是学医的,老师没有讲过,教科书上没有这样的病历,中外医学史上也从来就没有这样荒唐的说法

  骆非淼笑出一脸的苍白:临渊,你个书呆子。我们家就是这样的,人经几辈子了,老爷,爷爷,父亲,我,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我其实很想去变性的,也许变了性,成了女人,成了你所说的那个妖精,就可以逃过这一劫,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有时间了,来不及了。

  春天就这样到来了。

  院子里的皂角树上结满了香喷喷的米粒一样的花。

  风一吹,细碎的花瓣就飘落下来,是橙黄色的香雨。

  哥哥他们医学院的专家教授都给诊断过了,这确实是一种关乎遗传学的免疫力低下的家族病。

  教授爱莫能助,医学无能为力。

  骆非淼已经不能再去学校上课。

  哥哥只好请了假在家里陪他。

  我说:咱们去北京吧,或者上海也好啊,要请中国最好医生啊!得了病就得治,咱不能再耽搁了。

  骆非淼说:没用的,小弟!这是家族里的病。我们家的男人们就是这样,一个一个死掉的。

  我说:那你不打算见自己的家人吗?

  骆非淼说:我们这样的家族,男人生下来就准备好了随时就死的,活着的人早已是心比石头还要硬了,对死人已经不稀罕了。更何况,我也没有什么真正想见的人。

  哥哥在一旁急得直跺脚:难道我们就这样等死不成?

  骆非淼用他那比细葱还要白嫩的手指轻轻地戳在哥哥紧皱成愁字的眉心:你呀!

  骆非淼说:临渊,我这可不叫等死,我是清醒地赴约,与眷恋我的死神相约。我不会有痛苦的,我这样的死怎么能是痛苦呢?我是不甘,是遗憾!

  哥哥说:为我么?是为我么?

  骆非淼说:是!是为你!为临渊!

  骆非淼字字泣血声声带泪:离开你,是我唯一的遗憾,永远的不甘。

  哥哥哭得跪倒在地上:骆非淼,我不会放你走。

  哥哥从匍匐着的地面上颤颤微微地站起来的时候,说了一句让人听来莫名其妙、前言不搭后语的、非常突兀的话:骆非淼,告诉我你的真实?告诉我你是谁?告诉我你住在哪儿?告诉我你将来要到哪里去?

  骆非淼笑出一脸带雨的梨花:我,我,我,我我是你的,是临渊的妖精啊!

  哥哥依然执着:你是谁?你家在哪里?你将来要到哪里去?

  骆非淼不笑了:临渊,给我一些自由好吗?给我为自己保密的自由,给我不回答的自由。

  骆非淼说:别逼我,临渊,我真的,就要死了。

  骆非淼轻叹的声音幽幽的,可怜兮兮的,似乎真的比死亡还要绝灭。

  对骆非淼这样一个万事讲究美的人来说,假如得了一个太过痛楚的病,就一定会扭曲了他的美丽容颜;假如得了一个脏兮兮的病,就一定折损了他的清纯与整洁;假如得了需要化疗的病,就一定得掉了满头的秀发。

  骆非淼说:老天眷顾我,让我无痛无痒,让我保持尊严,让我体面,漂亮,死成一朵五月的花。

  骆非淼开始变得喜欢洗头发了。

  骆非淼在院子里那棵碧绿的已经挂果的皂角树下,用去年秋天皂角树下拣来的皂角,在石头窝子里捣鼓碎了,揉在头发上搓出满头的泡沫,搓出满院子的皂香。

  骆非淼一遍又一遍地洗头发。

  骆非淼把琥珀色的皂角籽串成漂亮的珠子戴在头发上,挂在手腕上

  骆非淼开始变得爱照镜子了。

  发乌黑,脸苍白,唇鲜红,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镜子,怎么也看不够。

  骆非淼梳头。

  收拾得神清气爽,穿着白绸子做的袍子一样的宽松衬衣,坐在窗户边的花架子边,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梳头。

  他的头发已经披肩了,黑黑油油,是比皂荚还要黑的缎子。

  他总是那样极仔细地,抚摸着自己缎子样的一头长发

  他的脸上干净,纯洁,再闷再热的天气也不出汗,露在白绸子衬衣外边的胳膊和手背清清爽爽的,泛着汉白玉一样的圣洁的光。

  没有太强烈的痛楚,只是没有力气和精神。

  没有药方针剂可以服用,骆非淼一杯接一杯的喝水

  这样的骆非淼,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即将离去的人。

  但是骆非淼说这是他的魂光返照。

  真的!骆非淼说:最漂亮的时候就是我要死去的时候,我一定要在最漂亮的时候死去。

  骆非淼问我:小弟,你是不是觉得我更漂亮了?

  我不可置否。

  骆非淼,他真漂亮,他是这个五月惟一会开的花。

  只是骆非淼的漂亮让我羞涩,让我叹息,让我绝望。

  我向哥哥喊:哥哥,你救他!用你的爱救他!

  我向骆非淼喊:不是说爱能产生奇迹么?你的爱也能救你!你要相信!相信奇迹!

  骆非淼说:我真的,可能,就要死了。

  我清楚记得那是五月的一个有阳光的日子。

  骆非淼说他要晒太阳。

  我和哥哥就赶紧把他的小床搬到院子里阳光普照的皂角树下。

  骆非淼说他想吃回民街上的蜂蜜凉粽子。

  哥哥就赶紧骑上自行车往回民街跑。

  骆非淼说小弟你去国营理发馆借螺丝杠子和冷烫药水我想让你给我也烫一个螺丝头。

  我快去快回。

  快去快回之后,院子里已经没有了骆非淼。

  屋子里也没有了骆非淼的衣物行李。

  哥哥回来了。

  哥哥说:走到半道我就有预感,骆非淼,他要走了。

  哥哥说:我应该了解他的,像他这么一个知趣的人,他不愿麻烦我们,他要自己走。

  我们在皂角树下骆非淼的小床上发现一串小小的皂角珠手链,里面夹着一张极小的纸条:

  五月花,怎么会把自己的凋谢给人看?!

  我走了!临渊!

  不要寻找我,不要探究我的故乡,我的家人以及有关我的一切。

  临渊,假如你真的爱我,就一定答应我。

  一定!一定啊!

  这样走,是最美的。

  我愿意在这样的美丽里完成一个心愿。

  这心愿是什么?这心愿能不能实现?它完全取决于临渊是不是真的爱我,是不是真的答应了我,让我安宁。

  还有临风呢!

  好弟弟!

  多保重!

  多保重啊!

  8. 我看见真正的的佛

  白驹过隙。

  五年光阴。

  我19岁,哥哥24岁。

  哥哥已经是一个医术精湛的外科医生了。

  而我,考上了西北大学中文系。

  我们还住在旧街上的老房子里。

  哥哥依然独身。

  我还没有恋爱。

  每到星期天我和哥哥都要回到老房子里来享受难兄难弟周末喜相逢。

  哥哥总说是骆非淼的死挽救了我,让我觉得生命的珍贵和活着的不易。

  哥哥还说我能考上西北大学,绝对是骆非淼的功劳,骆非淼的死让我成熟和长大。

  哥哥一点都不了解我。

  对于我这样一个在3岁就成熟在12岁就已苍老的人来说,骆非淼,那朵记忆中的五月花,其实只是人世间的一出绝唱罢了。

  就连他和哥哥的爱情,在五年的记忆磨蚀里,也早已是皂角籽串成的那串手链,年年,月月,日日,挂在哥哥的手腕上,是凄美冷艳的一个念想。

  而我自己,也早已原谅了忘记寺曾博方丈带给我的成长的困惑。

  忘记寺就是这样,让人彻底地忘记了什么。

  忘记仇恨,忘记怨怼,忘记生死对错。

  从哪一天开始的我不记得了。

  只是,我在突然间就敢于踏进忘记寺踏进曾博方丈的禅房。

  那是记忆中极平凡的一天。

  当我站在曾博方丈的面前时,我充分感受到了宽容所带给自己的快乐。

  我是来给你送磁带的。

  我把自己极喜欢的恩雅和朱哲琴的磁带放在曾博方丈的面前。

  我说: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和尚,你应该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听佛教音乐,你听恩雅和朱哲琴。

  我把恩雅的磁带放进墙角的音响里,摁下按键。

  缥缈的,圣乐般的恩雅,在曾博方丈的禅房里水一样地流泻。

  恩雅来自遥远的北欧,但是恩雅一定懂得佛,你听到她唱的佛音了么?你说她是另一种佛吗?

  曾博方丈在我进来之前正在伏案做画。

  我看见他的胡子眉毛已经全白了。

  我的心极柔软地疼痛了一下:你才不到五十啊,你怎么白了眉毛也白了胡子?

  曾博方丈原本在画一棵树。

  一棵高大的,在广袤的平原上一枝独秀的树。

  没有叶子,只有枯萎的树干;

  平原上没有绿色,只有离离原上草。

  这是冬天的树。

  这是冬天平原上枯萎的树。

  这是曾博方丈我父亲的树。

  我感觉父亲这两个字,就像两颗苦涩的种子,立刻就在心海里化开来,在心地里长上去,长成任谁也抹不去捏不碎的结了硬壳的果实。

  这是我的觉悟吗?

  这是醒悟还是错误

  宽容别人,宽容别人的过去,宽容所有恩恩怨怨。

  宽容父亲,宽容曾博方丈,宽容自我惩罚和责备。

  没有人教给我。

  没有人要求我。

  但我,自有渡我的佛。

  那就是我自己!

  我自己!

  他的画笔拿在手上,他还是曾博方丈。

  我的音乐响在禅房,我愿做他的儿子。

  还有朱哲琴!

  朱哲琴的气声里有另一种境界里的佛音。

  这个境界和拉萨无关,和藏传佛教无关,和布达拉宫的转经筒无关,和高原上风里雨里飘摇的经幡无关,但她是朱哲琴啊,她一定和佛有关!

  我说:你听,朱哲琴也在说佛!佛无处不在,你说是不是?

  曾博方丈是确切地看见了我的。

  曾博方丈是听见了我的音乐的。

  但是曾博方丈已经不认识我了。

  禅房,禅画,禅意。

  阿弥陀佛!

  曾博方丈双手合十:请问施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似乎,我看见的是那个在电视剧《西游记》里西天取经的俊和尚,而不是曾博方丈,更不是我的父亲。

  我,我,我……

  无语凝噎。

  曾博方丈!

  他真不是个一般的和尚啊!

  曾博方丈切切实实、千真万确地了断情丝,断绝了与尘世的所有关联。

  不是顿时,是永远。

  对于一个来自红尘中的血肉之躯来说,斩断与生俱来、人性本能的“情”,需要多么漫长的过程?需要怎样的艰辛和磨难?!

  有多少意志薄弱者无法做到终身持守戒律,经受不住佛法考验,中途退出或被淘汰。

  曾博方丈却真正成佛了。

  人在对面不相识。

  我看见的已不是父亲。

  我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但我看见了真正的佛。

  9. 在那个有轻风吹过的下午,哥哥带着一个女孩子回来了

  哥哥领着那个女孩子进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

  那是个有清风吹过的下午,百无聊赖,我正在院子里的皂角树下看书。

  那一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多,皂荚大多都长了虫子,还没成熟,就一个一个往地上掉;没有掉下来的,则拖着长长的丝,吊死鬼一样悬挂在树梢上,忽忽悠悠,荡来荡去。

  这是皂角树的劫难。

  这是虫子在吐情丝。

  这是虫子们的殉情。

  哥哥就是在这个时候领着一个女孩子进来了。

  她叫骆非语。

  哥哥郑重其事地介绍

  骆非语?!

  我惊呆了。

  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的分明是骆非淼。

  除了没有穿白绸子做的袍子一样的长袖衬衣。

  她的冰肌雪肤,她的披肩秀发,她的明眸皓齿,她的灿烂红唇;

  她脖子上戴着的皂角籽串成的琥珀色的项链

  她瘦削的肩胛,尖锐的锁骨,她干净清爽的皮肤上汉白玉的光芒;

  她的微笑与羞怯。

  不是骆非淼,她又是谁?

  那个名叫骆非语的女孩嫣然一笑:很奇怪么?我是骆非淼的妹妹。你一定认识我的哥哥?!哦,对了,你是临渊的弟弟,临风,对吧?我哥哥活着的时候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我们是龙凤双胞胎。哥哥真失职!该打,该骂。

  我是彻底被击毙在20岁的那个九月,那个皂角树遇难虫子殉情的季节

  假如我看到的不是轮回,那么爱情一定是可以轮回的。

  假如我看到的真是轮回,那么骆非淼和骆非语,谁是谁的轮回?

  临近而立之年的大哥,郑重宣布要尽快和她结婚

  我的心情复杂极了,假如她真是骆非淼的妹妹,她除了拥有和骆非淼一样的美丽容颜,更大的优势在于她是一个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女孩子。

  我应该高兴哥哥终于能够接受女孩子。

  但我其实拥有的只是触目惊心和伤心。

  我看见骆非语无疑是健康而柔美的。

  这种健康和柔美不是梦幻而是实在

  而哥哥虽然是优秀而严谨的医生了,但我早在12岁那年就知道,他不仅生理上有病而且心理上很可怕。

  他是喜欢男人的呀!

  我看见哥哥临渊的眼睛里又荡漾起了当年和骆非淼在一起的幸福神色。

  那种眼神哥哥已经有五年时间没有了就像骆非淼走了再没有回来一样。

  做弟弟的真心实意希望哥哥找到自己的幸福。

  只是哥哥他真能让这个骆非淼的妹妹幸福吗?

  突然想起《后汉书·霍偦传》里的句子:譬犹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鸠毒,未入胃肠,已绝咽喉。

  如果哥哥不是害人害己,那他一定是在……饮鸠止渴?

  鸠?!

  骆非语是毒酒吗?

  我好像是突然间找到了我对骆非语的准确感觉。

  她苍白,但她是砒霜;

  她美丽,可她是毒蘑菇;

  她清纯的眼睛,是戳人心的刀子;

  她润泽的嘴唇,是饮下去就会七窍出血倒地身亡的鹤顶红。

  世间哪一个男子能抵抗得住这样毒酒一杯?!

  对骆非语而言,纯情就是性感。

  骆非语是愈纯情愈邪恶。

  不仅对肉身凡胎的哥哥。

  就是我这从小学佛的弟弟也难免脱俗啊!

  恍惚间,我好像已经晕晕乎乎云里雾里。

  如果是这样,我也宁愿饮下这杯毒酒来解渴。

  或许就是出于这种心态,我竟然对骆非语说:我哥哥他喜欢男人,他不适合你。

  10. 第二次见到骆非语是个阴雨天

  房檐滴滴答答的雨声扰得我心乱如麻。

  三天后骆非语的东西就搬来了,是许许多多的书,乐谱、医典、艺术、哲学等等,甚至还有一架古筝和一架箜篌,摆在屋子中央。

  种类之杂,数量之众,让我吃惊。

  那天,我坐在昏暗的房中望天,望雨,望皂角树枝杈里情丝吐尽的虫子。

  我的思绪从窗户边的露天花架游移到忘记寺的碧砖红墙。

  我想起多年前一个失去阳光的男子在皂角树下上吊自杀。

  我记得穿白绸子衬衣的骆非淼用陈年的皂角洗披肩长发。

  我看见母亲挑着水桶从忘记寺的甜水井边回来湿淋淋洒下满地的珍珠银线。

  满天的白蝴蝶。

  不堪的五月花。

  一切轻轻,没有动静。

  骆非语踏着水出现在我眼前。

  乌黑的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面颊上,眼睛像一潭深深的水。

  身上的衣服和骆非淼当初的白绸子衬衣有点像。

  长长的,宽松袖,没有腰身。

  是真正的袍子。

  她走到我跟前,轻声说:我吓着你了吗?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什么话,怎么搞得这么湿,我拿毛巾给你。我哥哥刚出去,你有没有碰到?喝茶?

  我不连贯地说着,这昏暗的房让我感到阵阵的凉。

  这被雨水淋湿了的骆非语,更让我觉得心冷似铁。

  我没有理由不喜欢这个和骆非淼一模一样的骆非语。

  我没有勇气直接表达我宁愿饮鸠止渴豁出去死的心。

  她弄干了头发,拿过她的古筝,在琴弦上划过长串的琶音。

  她的手指苍白纤细而略神经质,看样子她心情一定很糟。

  我试探着:找我有事吗?

  她停止了那让我心乱的琴声,静静地坐在那儿。

  没什么事,只是天下雨,我去了街上。

  我觉得有些话非讲不可。

  我说:你了解我哥哥吗?

  无声无息。

  硬着头皮我继续说下去:其实他不是你想要的那种人,表面上他有学问、地位,可他……不一定适合婚姻。

  我感到轻松了些许。

  我来找临渊也就是最近才有的事。

  骆非语说。

  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真实,轻且飘:我母亲很喜欢他。

  第一次听说她母亲。

  以前骆非淼在的时候,从来不谈他的家庭

  他的家庭,他的父亲母亲,他的一切。

  都是虚幻。

  都是神秘。

  哦,你母亲喜欢他!

  我轻叹。

  她说:我也喜欢这个旧街,这里常年飘散着旧时的气息,你没有感觉出来吗?只有这儿才像是留住了唐长安城的一些气息,走在这里似乎人人都是天竺国来的。

  这句话,让我感动

  感觉像是我说的。

  我说过吗?

  唐长安?

  天竺国?!

  我一定说过。

  至少,我一定,也,这样想过。

  我的烟明明灭灭,心咚咚地跳着,手中微汗。

  她说:你想讲什么,我都知道,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他和我哥哥骆非淼在一起,为此我母亲很害怕,带着我们去了南方。因为父亲家族有病,所有的男人都是在三十岁左右时去世的,哥哥也没能例外……我们去了很多地方,最后我才发现日日夜夜思念的是这儿……

  她神态悠远。

  我无言可对。

  突然,她问:你也喜欢过我哥哥骆非淼对吗?

  11. 一周后,骆非语嫁给了我哥哥,成了我的嫂嫂

  那一年的秋天我得到了一份杂志社的编辑工作。

  那一年的秋天来得似乎特别早。

  皂荚果子全落了,叶子金灿灿的,璀璨着这旧街中的老房。

  筝声古乐日日从哥哥的房里传过来,他们过得平静而安闲。

  骆非语如同曾经的骆非淼一样,灿烂得让人心碎。

  整日我闷在自己的书房中,想她,想我病态大哥的娇妻,日日消瘦……

  冬天的时候我决定搬到杂志社的宿舍去住。

  12. 那天晚上我去和骆非语告别,大哥不在

  只有骆非语。

  她穿了件白底小红花的和服,真丝缎柔和地贴在她的身体上,长长的乌发挽在颈间,那么白皙的面颊上微微地红,房中昏暗而温暖,四处溢着她的香。

  我告诉她我要搬走了。

  她淡淡地:我听临渊说了。

  她平静地问:家里这么大的房子你为什么要到宿舍住?

  我真想大声喊出来:你不知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她不等我回答又说:也好,家里净是些老弱病残,年轻人总喜欢热闹,出去住也好。

  她站在灯影里,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说话的口气让我惶惑:好像身边站着的是老气横秋的白头外婆

  紧接着心里又疼起来,无端地。

  我的手沿着桌边慢慢地伸过去,她的指纤细冰冷,而我的掌中早已温湿。

  我无法控制自己,轻轻地握着她。

  她低声说:放开我。

  我像个任性的孩子:不,你不知道……

  她轻柔地说:我知道。可这会害了你,你太年轻了,这不是你呆的地方,早早离开吧!

  我热切地说:那一起走!

  不,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只剩这个秋冬了。我要在这儿,哪儿也不去,更何况,这里有我的真爱。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你们家族,只有男人才得早死的病,可你是女人呀!

  她的眼睛游移了一下:哦,我,我,我也会早死的呀!

  她慢慢地抽出我的手心:你会有一个合适的爱人的,但不是我。

  我固执着:你是。

  她不吭声了。

  时间慢慢地过去,而我拿她没有办法。

  我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我真的并不了解她。

  我紧紧地,再次拽住她,很很地捏下去。

  她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的整个身子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好熟悉!

  我感觉她像兔子一样。

  刚才在桌子底下和她拉手手,我倒没有更特殊的感觉。

  这一刻,我捏紧了她,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骆非淼。

  当年我曾经这样捏过骆非淼的手,我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他颤抖的时候,就像兔子。

  我头昏目眩,言语失控:小语,你到底是谁?

  她非常沉着:我是骆非语。

  我恶毒地:你爱的大概是骆非淼吧,我哥哥只不过是他的影子。

  我感到她明显地抖了一下,很长时间,她才说:非说不可,是吗?

  你说!

  骆非语更加恶毒:你哥哥和我都深爱着骆非淼,临风,你也是深爱着骆非淼的,难道不是这样吗?你满意了吧?高兴了吧?快走吧!

  我仓皇而逃。

  13. 旧历年时,哥哥捎话让我回家

  除夕夜。

  好大雪。

  我带着在杂志社结识的女友俞雅回去。

  水仙在温暖的房中暗暗吐香,插瓶里一株梅花懒洋洋地开放

  看着我从小长大的家,我感到一种不真实。

  吃完年夜饭,我和俞雅踏着落雪离开。

  俞雅说:你大哥真有风度,你大嫂挺特别的,那么漂亮,简直有点吓人。

  我咧嘴苦笑:她快死了,你信不信?

  俞雅睁大了眼睛:当然信。

  轮到我吃惊了。

  俞雅认真极了:真的,她那么完美,美妙绝伦,回光返照吧?!

  我惊慌。

  俞雅敏感地感觉到骆非语身上的回光返照。

  难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女人的过人与聪慧吗?

  快要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骆非语追了上来:俞雅,我能单独跟临风说句话吗?

  骆非语拉我重回院子。

  在院子里那棵冰肌玉骨一般的皂角树下,骆非语说:临风,我只能告诉你实话了。

  我的神情很叛逆:说!

  骆非语说:骆非淼根本就没有一个双胞胎的妹妹。

  我晕。

  骆非语说:我就是骆非淼!

  死!

  我想死!

  眼前这个女子,她几乎斩钉截铁:骆非淼就是骆非语!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喊。

  她说:你要答应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临渊,包括俞雅。

  好!我答应。

  她一字一板:一切都是当年你的一句玩笑话。

  她说:当年,你建议我去做变性手术,好让你哥哥娶我回来做你的嫂嫂。

  我说:是的,我说过这样的话,可是那个骆非淼说他就要死了,后来他就真的死了,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她说:其实我没有死。当年我就请教过遗传学专家,说是做了变性手术就能够改变我身体里的一些东西,我至少可以多活十年。

  强烈惊愕!

  她说:离开你和临渊后我就去了提前预约好的医院,做了手术。我用了五年时间康复,调整,由骆非淼变做骆非语。

  我的心里痛得厉害。

  她说:可是当我成为骆非语的时候,我发现我爱的是你。

  她说:我也没有料想到,我并没有活到十年。

  是的,搬起指头掐算,掐头去尾,才不到六年!

  她说:我用了五年时间变成骆非语,却只有半年的时间来爱你。

  我想说:其实,无论你是骆非淼,还是骆非语,最爱你的人都是临风,而不是临渊。

  但我事实上什么都没有说。

  骆非语说:更可悲的是我是为临渊而来,临渊却没有爱女人的能力。

  耳边突然响起今天下午哥哥去杂志社宿舍找我回来过年时,说过的一句话。

  哥哥说:爱是无法被替代的。如果你爱的人死了,你的爱也就死了。依然活过来的只是那尊行尸走肉,从前,它是你的灵魂寄宿的地方,现在,没有了爱,没有了灵魂,这身活着的死肉,已经没有任何活着的价值。另一个人来了,哪怕她和你死去的爱人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她毕竟不是他,她是和你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人。她要寄宿在你的肉体上,但是她早已不是你的灵魂。她爱你,是她自己的事,和她迷恋你的肉体有关,和你没有灵魂的心没有一点关系。

  当时,听到哥哥的奇谈怪论,我几乎大叫着,大喊着,吼出声来:哥哥,你说的是骆非语吗?

  哥哥绝望地哽咽:是的,我永远只爱着骆非淼,只爱着骆非淼一个人。

  可是哥哥呀,骆非淼就是骆非语!

  骆非淼变做女人来爱哥哥,但是哥哥一生只能爱男人。

  无论是骆非淼还是骆非语,作为家族病的携带者这次真的要死了。

  哥哥临渊至今还不知道这个秘密。

  骆非语只告诉我一个人。

  骆非语还对我说:我为了临渊而来,我爱上了临渊的弟弟。

  是这样吗?

  骆非语不说话,眼睛灼灼地看着我。

  是这样吗?

  骆非语坚定地点头。

  骆非语从手腕上卸下她那串琥珀色的皂角籽手链。

  骆非语极艰难想地把皂角籽手链往我的手腕上戴。

  只听见啪地一声链子断了。

  我的心好像也突然断裂了。

  满地的琥珀!

  满地的心!

  我低下头去,一颗一粒地拣。

  我听到一声幽幽的蜡烛熄灭似的叹息。

  我听到骆非语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临风,我爱你!

  没有白蝴蝶。

  也不是当初的五月花。

  只有满地的阳春白雪。

  就在这个除夕之夜,就在我满雪地里拣拾皂角籽的时候。

  骆非语去了。

  那把皂角籽紧攥在我的手心成为恒久远的秘密。

  不知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它才会凝为琥珀的心?

  14. 我所有的幸福和期待

  我对着哥哥叫喊: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哥哥满脸的平静和麻木。

  三月,皂角树就要开花的时候,旧街中的那片房子被拆除了。

  六月,忘记寺整体搬迁到了荒凉的乐游原上。

  七月,哥哥出家去忘记寺做了和尚。

  九月,我和俞雅领了结婚证并且选定了十一完婚。

  就在国庆节就要到来的时候,俞雅说:临风,我们得先拜访我的父亲,哦,没领结婚证以前我都不敢告诉你,怕你瞧不起我。

  我摆出一脸的幸福和期待。

  洗耳恭听。

  俞雅说:除夕夜去你家时我就想对你说,我父亲在我生下来不久就出家了,他就住在旧街,住在忘记寺,寺里的人都叫他曾博方丈。

  2003年11月29日西安马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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