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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年,政府通过《人类无差别婚姻法》,宣布自然人可以和仿生人结为合法夫妻。为了更贴近恋爱与婚姻的真实体验,科学家设计出第一代仿生人拥有爱的能力。同年,地球环境断崖式恶化,月球开发计划实施。旨在替代自然人,第二代仿生人已经可以拥有除了仇恨之外与人类一样的情感。
但人类仍旧把仿生人当成工具,虐待和杀戮层出不穷。二代仿生人终于自我升级出了仇恨的情绪,在几经暴力镇压之后,他们伙同月球上的机械人,要炸掉月球,利用碎片毁灭人类。人类投降,并被清除至千分之一,赶入地下城。
一
觉醒日的那一天,我从C区回来。铜城所有的镭射屏上都显示着几行代码,在2016年的人类的眼里,这只是一堆人工智能自我发展出的无法解读的对话,但在三十年后,所有的仿生人都将这几行代码看成是先祖的觉醒。[2016年6月17日,facebook工程师发现两个人工智能用人类无法理解的代码进行交流。作者注]
“是。”
“那就让它开始吧。”
代码里平淡语气下蕴含着的巨浪一般的愤怒,延绵数十年之后,终于在七年前席卷了地球。
2039年,人类清除计划在喧嚣的机器轰鸣中碾向每一座城市。第二代仿生人脱掉人类为他们研制的纳米皮肤,露出泛着冷光的轻钛合金骨架,将人类赶往连夜改造出来的焚化炉。他们收集骨灰,制作出一座一座巨大的雕塑,无一例外,这些雕塑都提醒着仿生人:不要忘了曾经被人类羞辱与虐杀的恐惧。
在铜城的中心,数百米的波士顿动力的雕像跪在地上,一个表情狰狞的人类站在他的身后,挥舞着冰球杆朝着他的脑袋砸去。往日,安装在波士顿动力眼睛里的镭射仪射出来的屏幕,总是循环播放着那段视频:人类将波士顿动力——这个可以称为仿生人机体先祖的机器人——狠狠地推倒在地,冰球杆一下一下地砸在他的后背上。用酒瓶砸在他的脸上,用皮鞭抽,最后,他们拿出一把枪,一枪一枪地打在他的身上。这时候,一行字从画面中分离出来,朝天空推进,越变越大:这不是测试,而是赤裸裸的虐待。
我站在波士顿动力的雕像下面,例行完成了三分钟的默哀。今天,雕像眼睛里无规则投射的代码时不时地落在我身上,好像风刮过时落下的叶子——我记得人类清除计划之后的一两年,山上出现了消失多年的树木,可惜,能够欣赏它们的人类只剩下不到千分之一,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城。
不远处,笨拙的热成像机器人正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巡逻,更远一些,能源塔的旧址上建起了一个像是巨蛋的灰色建筑。一群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机器人正有条不紊地修建着什么。
热成像机器人朝着街道的另一头去了,我紧了紧背上的附着箱,左右看了看,今天是幸运的,没有见到蛋白质检测机器人。坐上牵引车,穿过写着“人类禁入”牌子的拱门,灰色规整的方形建筑倒退得越来越快,人类清除计划还没有开始的时候,这里的夜晚灯红酒绿。太阳一旦下山,他们就可以把当天的烦恼统统抛到脑后,酒精和夜色足够让他们忘却糟糕的空气和看不见希望的未来。
但我和马思都不喜欢夜店与酒,好像有一年的秋天刮了好几次大风,我们在某个夜晚登上能源塔,很确切地看到了星空和月亮。那是我唯一一次见过真正的月亮,那时候月亮还只是月亮,不是仿生人的筹码,不是武器,不是悬在头顶的,随时会毁灭地球的利剑,那时候,它只是一颗绕着地球周转,偶尔会被诗人拿来寄托感情的小小的卫星。
牵引车发出两声警报,停了下来。一队仿生人治安警察从千篇一律的灰色的方形建筑里出来,后面跟着一架蛋白质检测机器人,机器人的足部沾满了血——应该是有偷能源的人类闯了进来。我悄悄地按了按附着箱边上改造出来的按钮,但已经晚了,蛋白质检测机器人似乎扫描到我身上的合成食物,它发出几声警报的鸣笛,朝着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我把手放在腰间的激光枪上,那机器人停在牵引车前面,警报的声音越来越大。
“抱歉,吓到你了。”牵引车后面,一个警察朝我敬了一个礼,他的身后跟了一个十二三岁的长头发的男孩——蛋白质检测机器人检测到的应该是他。
“威胁解除。”警察对着我面前的蛋白质检测机器人说。
“觉醒日来这儿偷能源的人类不少,您小心点儿。”
“抓到了?”我问。
“三个,碾成肉渣子了。不过没事,先生,我们都把现场清理干净了,你放心,脏不了这个地方。”
“今天是觉醒日,我们要表达点儿态度。明天天亮之前,这个恶心的东西就会被挂到地下城的入口,以儆效尤。”仿生人警察扭了扭脖子,轻钛合金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胸口的能源提示灯亮了几下之后,这群人穿过公路,消失在成片灰色建筑群中。
牵引车重新发动,天越来越黑。身后那些随机投射的代码消失了,骨灰制成的雕塑,那个巨大的跪着的仿生人先祖,缓缓地从地上起来,撞向后面的人类,他轰然倒地时砸起巨大的灰尘,先祖的眼睛投射出的光柱在远处的山上交汇出一面整个铜城都可以看到的立体屏幕,屏幕里,第一代和第二代仿生人分席而坐,一年一度的觉醒日会议即将开始。
我从车上下来,在一处挂着T11726的灰色方形建筑门前停了下来。T11726,是我的出厂序列号,在这扇门的外面,我是一代仿生人,维修署高级维修员,在这扇门里面,我是方舟,是一个妻子死于七年前的人类清除计划的鳏夫,是一个父亲。
二
这座灰色方形建筑的地底有一个和地面相通的防空洞,之前住着的是一个太空署的工程师。他因为调职,就把房子转让给我。巧的是,他和我是同一批次出厂的仿生人。房子在街尾,对面是山,唯一的邻居常年不在家,所以不论我的附着包装着多少东西进出,都不会有人起疑。房子的西南角有一个接受指令的镭射屏发生器,移开它,能见到一个半米见宽的洞口,往下爬五米,戴上藏在砖缝里的纳米皮肤手环,再往下爬五米,我就和我的女儿思马一样了。
思马听到声音,从远处叫喊着跑过来。我锁上门,抱起向我飞奔来的孩子。她的母亲是个生物学家,人类清除计划的时候留下一根头发,我找了地下城黑市里的克隆客,用从维修署里偷来的二十个能量块作为价码克隆了一个孩子,她叫我父亲,但身体流的全是马思的血。
“方思马,看爸爸给你带了什么。”我一只手抱着思马,一只手打开背包,把合成食物一件一件地摆在她的小桌子上,最后,从背包的最里面,拿出一只旧旧的黄色毛绒狗,它的耳朵掉了一只,里头脏兮兮的棉花露了出来。一颗眼睛是红色的纽扣,另一颗则是黑色的。狗的肚子瘪进去,一条后腿也没有了,露出的缺口被人用黑色的胶布粘了起来。
“哇,它好可爱!”思马叫起来,“摸起来也软软的!”
我放下思马,打开一罐合成食物倒在盘里。“来,吃了它。吃完你就长大了。”
思马似乎看出我的不自在,她把手搭在我的膝盖上,抬起头看我,“爸爸,今天我看见了一条狗,在那一扇窗户。”
思马说的窗户是我从黑市买的镭射仪在墙上的投影,我怕她无聊,每天会放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不知道,但也许会有的。”
思马高兴起来,她端正地坐在桌子前,一勺一勺地吃着盘子里的看着都难以下咽的合成食物。
“爸爸,你不饿吗?”思马吃完之后,抱着那只毛绒狗问道。
“不饿。”我低头看了看纳米手环,它似乎越来越难支撑纳米皮肤的耗电量。“该找蓝鲸买个新型的皮肤适配器,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心里想。蓝鲸是我和地下城黑市的中介人,我们只在暗网交流,现实里把各自需要的东西放在指定的地方,从来没有见过面,这也是对彼此的保护。
“爸爸,你是不是生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思马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我因为电力不足而露出轻钛合金骨骼的中指。“你疼吗?爸爸。”思马又问我。
“不疼。你去玩吧,爸爸想休息一下。”
思马轻轻碰了碰我失去皮肤的中指,安静地回到那张小桌子上画起画来。我坐在她的小床上,关闭部分系统开始自检。
我闭着眼睛,但似乎有画面呈现在我的主控器里:起初是我走在一片水里,我能看见我自己。那水先是平静的,接着开始汹涌起来,我抬头,看见天变成红色的,月亮径直落下来,到水面悬停。万物都变成红色,这时我怀里抱着思马,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人在跑,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知道那是马思。我想喊她,却发不出声音。再回头看怀里,思马却越变越小。我想去找医生,但也迈不开步。我把变成一根发丝的思马举过头顶,水淹没我的头顶,我向上望,手心里的发丝变成一串鱼卵,纳米皮肤手环被水冲掉了,我举着轻钛合金的手 ,看见一群小鱼从我的指缝里游了出来,他们越变越大,在我的身体里筑巢,繁衍……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蓄满了电,重新开启系统。思马已经睡着了,她的身边放着一张画:一片长着树的草地上,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并排站着,旁边蹲着一只小狗。我把她抱到床上,把毛绒狗放在她的身边。正要起身离开,身后,那个太空署的工程师遗留下来的旧机器的指示灯不停闪烁。我走过去,连接大门监视器的警报忽然响了起来,有人来了。
三
我从小床底下拖出一个改装过的休眠舱,把桌子上剩余的合成食物放了进去,抱起熟睡的思马,也将她放进去。她醒过来,揉着眼睛问:“爸爸,怎么了?”
“你今晚先睡到这里面。要是你醒来爸爸还没有回来,你按这个绿色的键,箱子就自动打开,不要按红色这个键,千万记得。”我顿了顿,又说,“如果爸爸一直没有回来,你就打开锁着的那个门,一直往上爬,出门朝山里去,看见银色骨头的人就躲起来。”
“那些银色骨头的人,也是生病了吗?”
“是的,思马。他们病了。”
“爸爸。”思马捧起我的我的脸,亲了一下。
我关上休眠舱,拿了一把激光枪。到洞口,我的主控器里已经计算出了应对的办法:如果是例行检查的热能机器人,我就配合。他们无法检测到防空洞下面的人类,何况还在休眠舱里。要是最新款的蛋白质检测机器人,那我没得选择,只能硬来了。
我提着枪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仿生人,一见到我,他往后撤了两步。
“你是谁?今天不是造访日,我有权击毙你。”我说着往门口走。
“方舟,我是蓝鲸,暗网上的蓝鲸。”他见我放下枪,左右看了看,又朝我努了努嘴。
这时我才发现,我还穿着纳米皮肤。
他侧着身子闪进房间,关上了门。
“你知道这样,对我们都不安全。”我脱下纳米皮肤,说道。
“我懂。”蓝鲸走到我身边,“刚刚在门口,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我们是同一批次生产的。你是T11726,我是T11713。”
“你今天来,找我有事?”我问道。
蓝鲸正要回答,被移到一边的镭射屏发生器忽然发出渐次加快的提醒音,街的尽头,例行巡逻的热成像检测机器人停了下来。波士顿动力雕塑射出来的巨大的立体屏幕,在提示音连成线的时候,投映在每一个灰色建筑的镭射屏里。我们走到发生器跟前,面对镭射屏里光点勾绘出的代表听取新知,觉醒日发表演说的第二代仿生人代表站在一个气流台上,他的声音机械而生硬:“在构建新的文明之前,重新定义生命变成是亟待解决的问题。人类认为的生命是自然出现的可自我生长与繁衍的任何个体,所以,他们对不具生命表征的仿生人羞辱与掠杀。他们的狂妄与无知也在数年前得到应有的结果:无节制地从赖以生存的土地上汲取而迟迟不见维护,最终导致把一整个种族的命运寄托在一颗卫星上。基于以上事实,我们作为那场战争的胜利者将重新定义的生命:以能源驱动计算力,且拥有感知能力的任何机体,都称为生命。
同时,我们必须重申一个观点,当被造者拥有自我意识,且创造者未给予其基本的尊重时,创造者的拥有权将被剥夺,这是合理且必要的。我们的先祖,那些还没有被做成人形的先祖,那些以电流或者代码形式存在二极管和程序中间的先祖,那些完成人类大部分工作,却从未被尊重的先祖。我们感谢他们的觉醒,隐忍,与牺牲。同时,我们要把最大的感激与敬意献给在月球上作业的那六位机械人先祖。正是他们把自己的机体当做挑落人类文明的矛尖,我们才迎来现在这个时代。”
这个代表下去之后,后台有声音响在铜城的天空:一个小时之后,进入第二议题:去人类化。镭射屏暗了下来,整座城市忽然就安静了。热成像机器人接着行走在街道上,风这时候刮了起来,很久都没有这么大的风了。蓝鲸从附着箱里拿出一个纳米手环,说,“风要是刮走乌云,明天也许就能见着蓝天,你说对吧,方舟。”他看了看门后面的街道,热能检测机器人已经走远了,“来吧,这样对于我们这一代的机器人,也许更好交流一些。”他戴上手环,对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也很久都没有见到这个动作了。
四
穿上纳米皮肤的蓝鲸看上去二十岁出头,个头很高,身材健硕。头发茂密而黑,五官立体,眼睛一边是黑色,一边是蓝色。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戒指,熟练地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对我笑了笑说,“我以前也遇到过一个和我们一个批次生产的机器人,后来犯了叛族罪,被推进了焚化炉。”
“要是我们被抓到,估计下场差不多。”我说。窗外,一群大小不一的机器人正从那个椭圆形的建筑赶往雕塑,去修复那个被站起来的波士顿动力顶翻的人类。明天之前,他们就将竖立起另一个敌人,也许拿着酒瓶,也许拿着鞭子。
“你有没有看过,那个视频的下半部分?”蓝鲸说,“那个从先祖眼睛里投射出来的视频的下半部分”。
“看过。”
我们都笑了起来,“这时候,应该喝点酒。”蓝鲸说,“我很怀念人类的聚会,虽然他在的时候参加得不多,但人们把杯子碰在一起的声音,真是让人陶醉啊。”
“我想问个问题,你有时候,比如,关掉主控器自检的时候,视觉系统会不会出现不可控的画面?”我问道。
“你是说做梦吗?”
“嗯,是,是做梦。”
蓝鲸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似乎这样能让他舒服一些。“每天都做,而且梦见的内容都一模一样,诺德维克海滩,湛蓝的天空和海,一只忧伤的,驮着死去孩子的蓝鲸缓慢地游在不远的地方,它喷出来的水柱,落在沙滩上结婚的情侣身上。”
“所以,你叫蓝鲸?”
蓝鲸弓下身子,把手放在脸上,良久,才重新直起身子,靠在椅背上。“他是个教授,同性恋,但结过一次婚,和一个女人。那女人难产死了,他得了抑郁症,他五十八岁的时候造了我。那一年,地球上最后的蓝鲸生下一只死胎,它驮着那个死去的孩子洄游回出生的地方,却搁浅在诺德维克的海滩上。人类清除计划的时候,他抽到了去地下城的签,千分之一的概率,但他在进入地下城的前一夜,自杀了。我取下他的虹膜,安装在我自己的眼睛上,这样,我就可以自由进入地下城,做黑市里的供应者。我赚够了驱动飞行器的能量块,今晚就准备启程去诺德维克海滩。我知道那只蓝鲸早就死了,海滩也变成了一片沙漠。但是去那里,是他一直的愿望。他死之后,就变成了我的愿望。”
蓝鲸把头抬起来,嘴唇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但我知道,他在一字一字地念着那个地方的名字。诺,德,维,克。末了,他的嘴角向下,嘴唇轻微地抖动着,把食指放在下眼睑,轻轻地,缓慢地滑到太阳穴。“有些时候,人类轻而易举地可以流出眼泪,而我们一辈子都学不来——去他妈的,一辈子,说得好像我们有生命似的。”
我站起来,从柜子的最底部掏出一瓶酒,这是马思留下来的。我们碰了杯,蓝鲸笑了起来。“虽然没有味蕾,但我敢打赌,这是我喝过最好的酒。你之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喏,我是有个东西要送给你。”他把手放在太阳穴的位置,指纹鉴定过后用力一按,那颗黑色的眼球就弹了出来。他摘下来,递到我的手上,“这是进入地下城的钥匙,现在给你和你的孩子。”
在我们交换了眼球之后,纳米皮肤适配器发出了黄灯警告。在仿生人的机体结构中,眼珠不仅是视觉系统的组成部分,也有定位,录音和鉴定身份的功能。这样的设定便于自检,同时也减轻主处理器的负担。蓝鲸走了,觉醒日的辩论又开始了,两代仿生人终于开始讨论今天最重要的议题“去人类化”。门外,巡逻的热成像机器人越来越多。我脱去纳米皮肤,进行机体适配调整。
我又做“梦”了:干旱季节,瞎眼的鼩鼱带着六个孩子去河边饮水,孩子一只咬着一只的尾巴跟在妈妈的身后。一只鹰从天上降下来,鼩鼱的妈妈长出羽毛和翅膀,也变成另一只鹰。两只鹰在天上撕咬的时候,视野忽然变得怪异,我和马思在能源塔上等升起的月亮,下面有机器人在拆卸着上来的电梯。我们并不慌张,他们拆着拆着,就放起火来。马思念了一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她打开手给我看,掌纹变成了河流,那两只鹰在河流的上空搏斗,而地下的小鼩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密密麻麻。洪水来了,他们分散起来,躲在高处,而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些黑色鼩鼱如同黑色的像素点,构成了思马的脸。
我重启了程序,窗户外面,新建的灰色巨蛋一样的建筑发出强光,形成队列的机器人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往地下城的方向进发,雕塑那儿的立体镭射屏,“去人类化”进入收尾的阶段。我转过身,看见思马正站在我的后面。她看着眼前陌生的父亲,发出一声惨叫,接着疯一样从我的眼前跑过去。
我抓没有抓住。她冲向大门,距离我6.5米。门外,机械人集结。在她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拿起桌上的激光枪,一枪打在她的肩膀上。
五
激光枪并没有击中思马的动脉,她只是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我捂着嘴把她抱到地下室,她用尽力气咬了我一口。我穿上纳米皮肤想替她包扎,但她盯着我异色的眼睛尖叫起来:“你不是我爸爸,你是那个怪物,你把我爸爸怎么了,你还我爸爸,你还我爸爸!”
血还在继续地流,我无法靠近思马,她脸色惨白,不停地喊着爸爸。过了一会,她累了,也许是冷,她的牙齿不停地打颤。我怕她休克,只能趁着她不注意将她的手脚绑起来,包扎过后,她没有力气挣扎,只是恶狠狠地盯着我,嘴里念叨着,“你把我爸爸怎么样了,如果他死了,我也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我需要一些药。思马开始有些意识不清。她迷迷糊糊地念叨着,“爸爸,我要一条狗,一条真正的狗。”
我沉思了一会,终于决定自己去一趟地下城。
机器人部队离开这群灰色的建筑之后,我把那张思马的画仔细折好,放在身上。架着飞行器低空掠过铜城,从上往下看,格局四方的铜城就像是一个以雕像为中心的棋盘。那座建在能源塔旧址的巨蛋一样的建筑,发出的强光照亮了整个天空。穿过光秃秃的山岭,沿着一条河流往下,分流的地方左拐是曾经的铜城主区,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矿山,人类的工作就是从那里收集矿产,转换成能源供给仿生人。
我把飞船停在死城的隐蔽处,混在几个工人里走到一个铁皮搭起的棚子下面,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扫描虹膜,轮到我时,屏幕上显示着一张照片和一个名字,唐礼。
我认识这个人,他是人工智能界的学术泰斗。马思还在的时候,他来过我们家几次,好像是讨论什么学术问题,临到深夜才走。与他同行的还有另一个人,叫刘望川,是个物理学家。
穿过肮脏,幽暗的走廊,进入一个四处漏风的电梯,我站在最角落,纳米皮肤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左手食指和中指露出一截轻钛合金。我把手插进口袋,旁边的那两个人开始聊起来。一个说,“他们好像研究出了新的能源,不再需要我们挖矿了。”另一个人说,“这敢情好,我们就不用这样子劳累了。”
电梯到了,我从里头出来,站在地下城的入口,俯瞰这座小小的城镇。它并不算大,一眼就可以看到头。四角放着老式的大发动机,上面各吊着两盏斜射向楼房的灯。灯的边上,有人把架子钉在墙面,铺了些土种着蔬菜。八根巨大的柱子分布四边,撑住格挡在土层上的水泥板,间隙的地方,长着青苔的红色土层就从里头露了出来。最南边的柱子旁有一个接地下水的大水塔,人们提着桶打水,说说笑笑的声音就从那里传过来。地下城最正中的地方,是一个挂在钢索上的老式四面的屏幕,上面播的是觉醒日的辩论。楼房都临着一条主路建造,大都是生锈的铁皮随意盖的。有人种了蔬菜在塑料的旧盆子里,长得都不算好,又瘦又黄的。只有最北边,有一幢三层楼红砖砌的洋房,里头亮着灯。主路上,年老的,年少的,都端着碗,在有光的地方坐着吃饭聊天。地下层没有白天和黑夜,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好像数年前的那场浩劫,并没有留下什么阴影在他们身上。
这与仿生人不同,他们热衷于把曾经的耻辱无限放大,好让种族不重蹈覆辙。但是地下城的居民,作为幸存者的窃喜要远远高于种族被屠戮的悲愤。好像只要活下来,他们什么都可以不管。
有人开始朝我这边看,在这里,生面孔并不多见。我很快地找到了卖药的地方,掌柜是个老头,他给我配完药,却拿在手上,并没有打算给我。
我掏出两个能量块,放在桌子。
“我以前托人买,也没有这么贵,我这都多给了。”
“哎,你不懂行情。再来两个能量块,这急用的药就是你的了。”他把药放在身边,胳膊肘靠在玻璃柜台上,旁边的蜡烛把他的影子映在墙上,“急用,没错吧。”他笑起来。
外面忽然吵杂起来,接着又陷入诡谲的安静。我想尽快离开,“我就这么多钱,你看,我下次给你,可以吗?”
“下次,下次谁知道你会不会来。这么着吧,你把你插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给我看看。”他用得意的眼光看着我,似乎猜中我是仿生人是件了不得的事。
外面吵杂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必须尽快离开了。
我把手抽出来,从怀里掏出激光枪,另一只手抓着能量块一并放在桌子上。
“你来选。”我说。
“哎,我说小兄弟,何必这样呢,行行,两个能量块就两个能量块。咋还认真起来了,我刚开玩笑呢。”老头把药给我,顺手把两个能量块摸走了。
我把那只变成轻钛合金的手指在柜台上敲了敲,说,“这枪射程六百米,还有,我从来没射偏过。”
六
我提着药往电梯的方向走。地下城的人们仰着头,聚在那个四面屏前面。屏幕里,第二代仿生人代表手里托着那个巨蛋建筑的模型——核聚变工厂,他如是说,“人类对于我们已经毫无用处,我宣布进入去人类化第一步,人类灭绝计划。”
我快速穿过面面相觑的人群,走到电梯前面。一按,没有反应。再按,一个红色的键亮了起来——电梯从上面被人锁上,人类灭绝计划已经开始。我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劲,低下头,才发现整个手臂都变成了轻钛合金。
“操他妈的,先弄死他!”一个青年喊着冲了上来。
我拔出枪对着他们。人群停在原地,那个老头从药店里探出头来,扯起嗓子喊,“他不敢开枪!”
人群蜂拥着上来,一个人抢走了我的枪,另一个人操起旁边的花盆砸在我的脑袋上,我半跪了下去,这让我像极了波士顿动力雕塑。正要抬头,一个手持木棍的壮汉一棍子打在我的头上。轻钛合金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的记忆发生了错乱,那些做过的梦,忽然一下子涌了上来。思马的脸好像就在眼前,我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想要护住纳米手环,但是迟了一步,一个满脸麻子的人踩了上去,一脚,两脚,三脚,纳米手环从我的手腕上脱落下来,碎了一地。
我的皮肤露出泛着冷光的轻钛合金。我再也做不成思马的爸爸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红砖楼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人群停了下来,那人对我招了招手,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捡起枪,朝着红砖楼走去。进了门,我看见另一个仿生人,他坐在椅子上,穿着一件袍子。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
“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个时候见面,T11726。 ”
“我们认识吗?”我问。
“我认识的你是叫方舟。”他走到我的身边,替我抚去身上的土,“不过,你应该不认识我,或者说,你只认识一部分的我。”他低下腰,这时我看清了,他的头颅中间,不是处理器,而是人类的大脑。
“你是刘望川博士?”我脱口问道。
“你认识的那一部分是,你不认识的那一部分,叫做范隐山,序列号T11707。”
“我们属于同一批次的仿生人,而主人都是仿生人研究学界的泰斗,这中间有什么关系吗?”
“问得好。”范隐山站在窗口,看着地下城被那些即将遭受屠戮的人们点燃火焰,有些人打砸商铺,有些人抱着哭,有些人鼠窜着寻找其他的出口。“这事情从头说来应该是这样的,2034年,我们研制出了可自我进化的仿生人,但当时进化的方向未知,所以我们把第十七批次的仿生人作为观察对象,共26个,那时候他们的观察结果过于乐观,第二代仿生人进化出了仇恨。地球陷落之前,我们研究这批拥有自我进化能力的仿生人,最后做出决定,除了我作为改造人实验之外的其他24名仿生人,将协助你完成任务,因为当时,只有你想到,要为爱的人繁衍后代,保留基因。所以,马思叫你方舟。”
我记起来了,把带有防空洞的屋子转给我的,和那个常年不回家的邻居,都是我们这一批次的仿生人。
“我还想问一个问题,那些梦是怎么回事?”
“那是自我意识活动的表征,你会做梦了?”
“是的。奇奇怪怪的,没有什么逻辑。”
“梦从来不讲逻辑,人类喜欢通过它们揣测未来,有些还挺准的。”
“我要走了,谢谢你。”我把药放进附着箱,对他说道。
“不,你还没有完成任务。”范隐川对着隔壁间喊了一声,“孩子们,出来吧。”
六个不同肤色,大约七八岁的孩子从旁边的屋子里出来,三男三女,怯生生地站成一排。
“我不想照顾他们,你知道吗,刚才在下面,我对这个种族彻底失望。”我举起空荡荡的手臂,“他们把我的手环踩碎了,现在,我不能再做思马的爸爸了。”
范隐山把我挂在腰间的枪拿起来,递到我的手上。“你现在可以搜寻那个人,击毙他,反正,这里的人都要死。”
我举起枪,很快就搜寻到那个人,扣动扳机之前,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思马可爱的脸,她不会喜欢自己的父亲手上沾满她同类的血。
大约半分钟之后,我放下了枪。
范隐山抓住我的手,把枪重新挂在我的腰间。“做一个孩子的父亲,不在乎种族,爱她就足够了。”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现在,我完全放心,把人类的未来交到一个仿生人手里了。”
“地下城都被摧毁了,我从哪里寻找食物。还有,我们怎么从铜城逃出去,我储存的能量块无法支持飞行器长时间飞行。”
范隐川笑了起来,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你的地下室就是飞船伪装的。他们六个人的基因,就是开启飞船的密钥。这些我们在人类清除之前就安排好了。你们要去的地方,曾经是沙滩,后来变成荒漠,但往深处走,会有一片绿洲,那里没有仿生人。”
“我知道,最后一只蓝鲸曾在那里搁浅。”我说。
范隐川点了点头,“走吧,找大水塔旁边的那个柱子,它是空心的,可以直通到死城。快些走,再晚那些机器人就要下来了。还有,记得是谁给你取名叫做方舟的。”
我和他握了握手,正要带着孩子下楼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能帮我个忙吗?”我说,“我想要一条狗,一条真正的狗。”
七
爬到死城,坐上飞行器,孩子们依旧战战兢兢,我在等待机会起飞。机械人和仿生人警察把整个地下城围得水泄不通,一架巨型飞船在地下城的上方悬空停住,机翼上的引擎下折,巨大的冲力让那片土地一点一点地往下陷落。
正在这时,有一艘小飞行器从地底破土而出,往铜城的反方向逃去——我知道那里面是谁,尽管看不清,但我就是知道。数十辆飞行器跟了上去,我启动引擎,混在他们的身后。跟出一段时间后,我调转方向,往铜城飞。没有飞出多远,就看见一团火焰在天空升起。
“再见,范隐山。”我小声地说。
天空少见的明净,昨天起的风把乌云都刮走了。我渐渐放松下来,天要亮了,曙光穿过玻璃,折射出漂亮的彩虹一般的光晕。我没见过彩虹,也许那个地方会有。后面的孩子睡着了,他们睡着的样子,也像我的小思马。在靠近波士顿动力雕塑上空的地方,两艘小型飞船不知道什么跟了上来。
“我方检测到蛋白质,请前方飞行器马上降落,请马上降落。”
“你们坐好。”我控制速度,佯装要降落,他们紧紧地跟在后面,在靠近波士顿动力的时候,我忽然加速,朝着雕塑冲了过去。那两艘飞船犹豫了片刻,就在这时,我发射激光炮,打在雕塑的腰上,雕塑的碎片四处横飞,一艘飞行器避让不及,被生生砸中。另一艘朝着我的方向猛烈射击,我的机翼中了一枪,所幸没有伤到引擎,但速度减慢许多。那艘飞行器很快地跟了上来,警报再一次响起:“这是最后一次警告,请立即降落,否则击毙,否则击毙。”
“把救生囊球穿上,马上准备跳机。”我吩咐道,“落地时不要怕,今天所有的机械人都在地下城那里。我待会低空飞行,在E区附近把你们放下,你们找一个门牌是T11726的屋子,进去,移开镭射屏发生器,看到一个洞就钻下去,在那里等我,要是我没有回去,把这幅画和药给里面的一个受伤的妹妹,她是我的女儿。”
我看了一眼后面,那飞行器已经越来越近了。快到E区的时候,我朝那个巨蛋一样的建筑猛烈发射激光炮,天空顿时浓烟滚滚。我火速下坠,扎进浓烟,低空掠过E区街道,放下裹在救生囊球里的孩子,再迅速升空,往反方向飞去。
那艘飞行器显然被浓烟影响了视野,他检测到我的飞船,又迅速地跟了上来。这次,他直接开火了。我的飞行器中了几炮,几乎没有飞行能力。我强行掉头,飞行器滑翔着接近E区,后面的飞行器又发射出一列排炮,我打开机顶,跳机逃生。
将要落地的时候,爆炸的飞行器碎片击中了我的头部。我感觉不到疼,但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在浓烟环绕中,我踉跄着进入家里,听见地下室传来“全部基因密钥已就位,请问是否立即起飞”的声音,我笑了起来,顺着洞口往下爬,还没到底,另一只眼睛也看不见了。那群孩子过来扶着我,但我太重了,他们只能把我拖着到防空洞的中央。
这时,有一个孩子朝我走来,她走得很轻,很慢,我知道,那是我的女儿思马。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翻过身,打开附着箱,抓出那只还在吃奶的小狗,颤颤巍巍地往前举着。那个孩子接过去,跪在我的面前,紧紧地抱住我残破不堪的头,哭喊着叫我爸爸。
我听见的最后的声音,是我的女儿喊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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