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最后的凌家厝

编绳手链网|
94
网友提问:[中篇]最后的凌家厝
优质回答:

   凌家的老太太经常抱怨土地改革,说土地改革比火灾、地震、土匪还要坏,土改以后,凌家就彻底困顿了下去,算是走上了末路。

   她的小孙女不理解,问:“奶奶,土改真的这么厉害?”

   老太太瞟了小孙女一眼,说小孩子知道什么,没了土地,还有什么收益啊,没收益只有开销,金山银山都吃空了。

   私下里,小孙女听母亲说过,几个叔伯吃惯了闲饭,哪里会去种地耕田,自然是把仅有的一点家财都花光了。老太太不得已把自己的金银首饰都拿去兑掉了,只剩了一两件廉价手链戒指一下子没了这么多金银,老太太自然抱怨很多,还把罪过都推到了土改。

   小孙女说,那能怪什么土改啊,不劳动就没饭吃,天经地义嘛。

  母亲慌忙阻止她,说这些话可不能在老太太面前说,她会怒的。老太太现在都已经这个样子了,就由她去说吧,你不要与她对嘴。

   解放以前,提起凌家厝,方圆几百里无人不知。那时候,老太太正值风华,该有的都有了,该享受的都享受了,苏州的刺绣云南玉器,东北的貂皮袄,景德镇的瓷器,甚至法国香水印度的头巾,老太太都穿过用过。

   老太太说,现在的人,以为吃的有多好,穿的有多好!你们吃的穿的这些东西几十年前我就吃腻了穿腻了,而且比你们吃的正宗地道,穿的俊俏时髦

   这些东西,热一阵冷一阵的,用过了就觉得没什么意思。老太太总是喃喃地说。

  二

   这天,老太太在大门口晒太阳,看见凌寒从外面回来,上身穿一件红白箭条的毛线衣,领子正好到颈骨,偏右一点留了两小段带子,用一个圆环交叉在一起

   “喂,小孙女,你今天穿的衣服好看的,就是领子怪了点。”老太太叫住了她。

   平时老太太都觉得凌寒穿得不三不四的,衣服买了不少,却总看着不怎么顺眼。凌寒认为,老太太以前穿过那么多名贵时尚的衣服,眼光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但她老是被老太太这么说的,心里除了烦,就是急。谁没有一定自尊啊,特别是爱美的女人

   老太太今天这么一说,一下子把凌寒吸引了过来

   “真的?这可是Etam的。”

   老太太自然不知道Etam是什么,说这样的衣服,我在年轻的时候也穿过,那个时候不让穿领口这么低的衣服,只能在家偷偷地穿一两回。布料是苏州的绸缎,面上绣了一些花纹,具体怎么样的,我也记不起来可不像现在的衣服,毛线作料,机器编织,没什么特别的。我记的有件衣服的领口也有一个结,像你这件衣服那样,是特别为我的这件衣服制的,比你这个精致秀气。

   不论说到什么东西,老太太总会把以前的东西搬出来做比照,总觉得以前的东西都比现在的好。凌寒呢,也爱听家里以前的事情,特别是服饰、金银首饰之类女人喜欢的东西,她就更会仔细听。不像其他的几个同辈,老太太一说到这些东西,他们就不屑地说这些东西都过去了,还提它们干什么,迂腐。

   其实,老太太都已经八十多岁了,像她这样年纪的人,迂腐是正常的。他们不迂腐,谁还有权利迂腐?

   所以,几个孙子女里,老太太最喜欢凌寒,对别人不能说的,会对凌寒说,别人不知道的老太太的秘密,凌寒知道。

   两个正在聊着的时候,娟子从大院的偏门闪了进来。她低着头,不看别处,径直进了大伯家的门。她每次来,都是走偏门,都是低着头,直接进了大伯家。

   老太太和凌寒都看到娟子进来了,目送着她进了大伯家,没有和她打招呼。除非娟子先和她打招呼,老太太从来不会主动招呼娟子。

   “看到没有?每次来都这么奔丧似的,好像一个过路的。”老太太的眼里明有厌恶的光芒。

   “哦,今天是星期天,她又来给大伯洗衣整理房间了。”凌寒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每个周末,娟子都会过来帮大伯做家务。娟子是大伯的女儿,确切的说,是养女。大伯母很早就过世了,没有为大伯留下子女,家里人就为他认养了一个女儿。

   认了做养女,娟子从小也不在凌家生活只是偶尔来凌家串门。所以,与她同辈的凌家几个子女,与她都没怎么来往,而凌家的几个子女也没有把她当作自己的兄弟姐妹,他们嘴里的“咱们几个”从来不包括娟子。

   凌寒觉得他们凌家人把亲情看得太淡了,在凌家感觉不到亲情的温暖。叔伯五家各自持家,一根葱一瓣蒜一毛钱,他们都算得很清楚。借口水喝,也要必恭必敬,千感谢万感谢,好像受了人家天大的恩惠。借了别家的钱,心里总是磕磕碰碰的,放不下去,非要紧赶慢赶的还上。哪家出了点大事,如果不是人命关天的事,别家一般都不会主动上门问候帮助虽然几家人口里都说着“没事的,都是自家人”,但各家还是保持着明晰的界限,特别是钱财利益问题,没有人敢散漫随意。

   “亲兄弟,明算帐”,解释不了凌家的现状。凌寒认为,凌家的淡亲寞情与他们家的经商历史相关。凌家靠经商发家,商业遍及福建、上海广东北京、两湖等省,过来人都说,凌家除了不卖棺材,其他什么都卖。现在凌家村的供销社,以前就是凌家的产业,后来被公私合营了。商人重利轻情,对感情冷漠点是自然的。但是,凌寒还是不那么确定,到底为什么,她心里也没有个底。

   “刚来的时候,要她喊大伯一声‘爸爸’,就好像要她的命似的。现在左一声‘爸爸’右一声‘爸爸’的,叫得甜的很。哼——”老太太还在牢骚着。

   凌寒对娟子基本了解,看她长得还挺俊俏的,脸蛋像一个明星,可就是个环保工人。说白了,就是个扫大街的,凌寒不怎么看得起她。“现在怎么这么热情了?”

   老太太压低了点嗓音:“还不是因为老大有点积蓄。孩子大了,结婚生育了,自然懂事多了。以前凌家厝只留头胎的女孩子,再生下来女孩子就拿去送人,现在没想到会去收养女孩子。眼看着凌家村要拆迁了,凌家厝祖上几倍人的心血啊,马上连烂根也没了,唉——”老太太长叹了一口气。凌家厝的家规是留男不留女,只有一个女孩子,其余的一生下来就抱走送人。凌家厝的治家逻辑很简单,女孩子都是嫁出去的赔钱货,女孩子多了不利于家族的兴盛,所以,留一个女孩子就够了。凌寒听老太太说,那些送人的女孩子与凌家基本都不往来,不认为自己是凌家的人。

   “拆迁不好啊?我可是不想在这个破旧的老房子住了,什么都不方便,上厕所还要楼上楼下的跑。”凌寒在楼上睡,卫生间在楼下,每天晚上她都会尿急,都得抹黑走下咯吱响的楼梯去方便。要是在冬天上下楼跑一趟,浑身都凉了。

   老太太用藏在萎缩的眼皮底下的老眼瞟了她一样,“谁让你不用痰盂啊,活该!”老太太现在还用她那只老态龙钟的木粪桶。夜晚上厕所要是像凌寒那么上下楼的跑,会让她少活大几年。

   “我可不用那个玩意儿,满屋子都是尿味,还怎么睡觉啊?”凌寒已经二十出头了,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当然不会屈尊一屁股坐在痰盂上尿得哧哧作响。“房子拆迁是早晚的事。奶奶,你十几年都没有进城了,不知道现在变化有多大。你以前做三轮车去的地方,现在根本都换了一张脸了。”

   老太太布满枯藤的手摸着手腕上仅存的两条银链子,挪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坐舒服点。“变?能像孙猴子那样变鸡变狗啊?还不都那样。变的都是表面,本质还是一成不变的。以前,我每个月进一次城,那个车夫跑得真是畅快,两脚就像鼓点一般,哧溜哧溜的,一会儿就到了后街。”以前,后街是最纯粹的市中心,现在是城市遗老的居所和怀旧者的徜徉地。

   凌寒看时间差不多了,和老太太聊了好一会儿了,就起身准备进门。老太太回头叫住了她,说你在城里有没有见过红玛瑙的手链子,很早我就想要一条了,你要是看到了,就帮我买一条,回头给你钱。

  老太太这几年越活越花哨,常常突然想起戴粉红的毛线帽子、镀银的手表、绣花的丝巾等等,像个二八年华的女孩子,想着怎么打扮自己。

   几个大伯说老太太以前比现在打扮得要贵华丽得多,现在她身上的这些饰物,简直就是毛毛雨。

   知道了,看见了就给你买,我不要你的钱。凌寒说着就闪身不见了。老太太对她好,她也对老太太很孝顺。老太太要买什么,她就尽量满足她。

   不行,一定要给你钱,小女孩子家就是不知道钱的分量。老太太咕噜着,每次她要凌寒买东西,她都会如数给她钱。

   她从身后拿出她的竖排本的《道德读本》,眯着眼睛看起来。

   书和老太太一样老了。凌寒有次开玩笑说,奶奶,你整天看这本书,简直像基督徒读《圣经》啊。

  三

   凌寒醒过来,冲下楼的时候,老太太与大伯已经吵了好一会儿了。父母和几个伯父、伯母、堂哥都在场,看着两代人中辈分最大的两个人吵架

   老太太脸色发青,气得呼呼喘气。凌寒有三次看见老太太这么生气过,一次是堂哥凌然欠了人家的钱,债主上门来讨债;一次是二伯母要卖掉一张老旧的供桌,老太太破口大骂她是个败家子。还有一次就是今天这次。

   大伯坐在藤椅上,脸上充血,六七十岁的人了,脸却像小孩子般红彤彤的。凌寒赶紧先过去安抚老太太,说有什么事情慢慢说,身体要紧。

   “我能不急吗?再不急,有人就要把家产都败光了。”老太太还是无法平静,恶狠狠地对着大伯。

   “我花自己的钱,谁都管不了?”大伯倏地站起来,手插在水桶般的粗腰上,也呼呼地喘着气。

   “好,我管不了。你现在也是个老人了,就目无尊长了,你好啊,好啊。我不管,你死了,没地方安葬,我也不管。”凌寒觉得老太太话说过了,她看了看其他人,没什么反映,好像等着两个人吵累了就散场。

   果然,大伯一转身出去了,把门关得叮当作响。几个长辈把老太太的激动情绪安抚了下去,就各自散了回家。凌寒本想在老太太的房间里再呆一会儿,也被母亲拖回去了。

   干吗不让我多呆一会儿?奶奶需要我。凌寒抱怨道。

   “还是让老太太自己一个人静一下吧,你不要吵她了。”母亲说,“老太太也真是的,管那么多事情干吗呢?都这么大年纪了。”

   到底为了什么事啊?凌寒问。

   “还不是因为娟子。老太太听说大伯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娟子,就找大伯问话。可能说了大伯几句,大伯就不高兴,和她吵了起来。”母亲喝了一口水,“其实,老太太也是为大伯好,一个人孤零零的,把钱都给了一个外人,做母亲的能不生气吗?”

   娟子怎么能算是外人呢?她到底也是大伯的养女嘛。

   “老太太可不这么想,当初娟子也不是愿意过继给你伯父做养女的,后来态度一下子转变了过来,老太太觉得都是冲你大伯的钱来的。大伯这么做,老太太怕他以后穷得没人给他善后。”母亲又喝了一口水,“劝了好半天,口都渴了。”

   话不能这么说啊,即使娟子没心没肺到不给大伯善后,毕竟还有几个伯伯嘛,他们总不至于旁观吧。

   “道理是这样。可是你也看到了,凌家几个兄弟界限分明,谁都不想牵连谁,你大伯即使穷到没饭吃了,也不会向他几个弟弟伸手。凌家人啊,除了身上流的血是一样的,看不出是一家人。”母亲摩挲着手里的水杯,感触良多。

   凌寒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悲哀涌上心头。到底为谁悲哀,或者为什么悲哀呢,她心里很乱,就走了出去。

   拐弯去大堂的时候,她看到老太太已经站在老爷子的灵位前。香炉里两道青烟袅袅飘上去,老爷子挂在墙上,神情黯然。

   凌寒悄悄退到门后面静静地站着。

   “老爷子啊,你走得这么快,留下这么多子女,我该怎么办好啊?

  你知道的,你是一家之主,什么事情都不要我插手,不要我劳神,饿了就吃饭,冷了就穿衣,乏了就睡觉,烦了就进城,现在,我是一事无能,一文不值啊。

   “有钱也就算了。这么点钱,放在以前,我眼眨都不眨就给她算了。可是,现在凌家厝已经潦倒了,困顿了。以前谁都知道凌家厝,那是因为凌家厝富有,现在的凌家厝,富有没了,房子被别姓的占了大半。老大没有什么指望的了,老二整天嚷嚷着过两个人的生活,老三有能耐,你最喜欢他了,住到城里去了,凌家厝和他没有关系了,老四天天拉着二胡,吵得人家心烦啊。你看看这一大家子,有谁可以比得上你的一半啊。

   “唉,老爷子啊,书上说一切皆是空,惟有心善,才可以通向天国。可是,今天我还是不能做到心善啊,为了一点点钱,就和老大吵了起来。其实,何苦来着呢?就随他去吧,我是半截子已经如土的人了,到时候眼睛一闭,就一切皆空了。我想我是进不了天国了,我的心不够纯洁,杂念太多了。唉——”

   老太太一个人念叨着。

   凌寒从门后悄悄看了她一样,发现她在用手拭去脸上留下的泪水。老爷子远远地看着自己,神情黯然。

   她不想打扰老太太,就悄悄地走开了。

  四

   老四,不要拉琴了,咿咿呀呀的,吵到我孙子睡觉了。

   二伯在院子里对着楼上喊着。凌寒的父亲拉的是二胡,但凌家厝的人把所有的弦乐器一概叫做琴。

   二胡声停息了。凌寒的父亲从屋子里出来,嘴皮子叭嗞叭嗞地动着,在不停地说着什么。

   要是一个人住,多自在啊,哪来这么多说三道四。

   父亲走进西厢房的时候,凌寒听到了他的最后这句话。当时她正和两个伯伯与党大妈在西厢房里搓麻。她不喜欢搓麻,只是偶尔三缺一的时候,她才上桌凑一角,聊以打发时间。

   党大妈住在东厢房,是土地革命以后搬进凌家厝的。比老太太少十岁左右,平时经常穿一身灰。凌寒说她看起来像一个干部。老太太私下里告诉她,老党以前确实是个干部,还挺风光的,动不动就从人群里跳出来,高声喊口号,大力挥手。老太太还说,老党借了她一个烟杠子,到现在也没还,她也没好意思向老党要回来。那个烟杠子可是有些年头了,你爷爷以前经常叼在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烟。凌寒看得出来太太很心疼那个烟杠子。

   凌寒怎么看,都看不出面前这个满头白发步履沧桑的老太婆,几十年前会跳上桌子高声呐喊,高唱革命歌曲。

   父亲进来后,就站在凌寒的身后,看她出牌。

   凌寒不喜欢父亲站在她后面,因为他总是指指点点的,一会儿说出八万好,一会儿说刚才那张二条出错了,嘴巴没有消停。他一出现,打牌的就说:“军师来也。”

   不一会儿,他就开始做“牌解”了。“出‘眼睛’啊,就‘眼睛’一张单牌,留着干吗啊?”“眼睛”就是二饼。

   “喂,老四,观者不语,人家搓麻不会输给你。你就不要当军师了。”大伯开始不耐烦了。

   “她哪里会搓麻。做什么事情都是心不在焉,魂不在事情上面,怎么做得清楚?”父亲说话喜欢扩大化,明明说搓麻的事,却成了“做什么事情”。

   “好了,好了,老爸,你就去做点别的事情吧。”凌寒说着,就推桑着父亲。

   父亲爱面子,不会耐着不走。“不让拉琴,不让看搓麻,我去做别的。”说着,就出了厢房。

   其实,凌寒知道,空闲的时候,父亲除了拉琴,哪里有什么别的事情做?还不是上街溜达去了。

   “呵呵,你父亲就是这个脾气。做什么事情都觉得自己有神灵附体,未卜先知,说三道四的。其实,活了六十多年了,他哪里做了什么大事?爱面子,眼光又长在了头顶上,哎呀。”大伯叹了一口气。

  凌寒觉得忧伤,但不好意思说什么,就继续搓麻。

   “一呀么一呀么一呀么一,一杆钢枪交给我。”二伯摸了一张牌,突然放声高歌《一二三四歌》。大家都知道,他又自摸了,而且,每每他自摸,他唱的都是革命歌曲或者主流歌曲。“一条!自摸。”他啪的一声把一条摔在桌面。

   “你二伯又开始展现他的革命风采了,哈哈哈——”大伯一面跟凌寒说,一面大笑了起来。在坐的也跟着笑开了。

   没退休前,二伯是国企里的一个宣传干部。退休后,他就喜欢谈政治,话语里总是免不了三五个政治词汇,即使讲的事情与政治屁关系都没有。一般情况是他高谈阔论,左一句政策,右一句国是,在坐的都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没人附和,看着他唱独角戏。

   “我是杨子荣,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智取威虎山也!”二伯的表演没有结束。凌寒笑得肠子都要打结了。笑料不断,这是她喜欢陪几个老家伙搓麻的一个原因。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也没见你行动过。行动才是一切。”党大妈码着麻将牌,表情木然地说。从她脸上,看不出她是什么表情,或者说她的表情始终都是那样干巴巴的,没有内容,也没有改变过。

   “就是,还是老党厉害,年轻的时候,言出必行,那是犹如青天霹雳啊!”大伯附和道。凌寒听出来,大伯的话酸酸的。

   “都是以前的事了,不提了,该你出牌了。”几个人继续搓麻。

   “一天到晚搓麻,也不知道累。人要是到了成天只会养鸟、打牌、斗蛐蛐、抽大烟的地步,那么这个家庭就差不多走上了末路。”

   凌寒听见老太太在院子里唠叨着,她的声音很快就被麻将声吞没了。老太太每天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偶尔瞄几行《道德读本》。

   那天,几个人搓麻一直搓到掌灯吃饭。

   算钱的时候,大伯没有一毛的零钱找给凌寒。凌寒说一毛钱就不要了,大伯一边坚持说要给,一边在衣服裤子的兜里翻找着。他说,这不是一毛钱的问题,而是利益问题,一定要算清楚。

   凌寒不明白,一毛钱也算是个利益问题吗?

  五

   过年的时候,三伯回来给老太太拜年的时候,就说凌可可今年三四月份就可以出国了。签证已经办下来了,就准备着出国了。

   可可是三伯的独生女。小时候放在老家由老太太老爷子养着,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就回城上学去了。

   老爷爷老太太都极为疼她。她回城上学后,老爷爷坚持每星期进城看她一次,带了一些她爱吃的零食,为了省几毛钱的车费,走了好几公里。冬寒夏暑,从来没有断过,直到她去北京读大学

   因为都在城里生活,一年回凌家厝几次,可可与几个堂兄弟姐妹来往不多,感情也疏远了点。凌寒觉得来往少是一方面,可可性格孤傲了点,也是一个方面。

   可可大学毕业了,就到一所大学教书,依然没有放弃出国的念头。结了婚,生了孩子,终于挨到老公技术出国的申请批下来。

   凌家厝有不少人现在在国外,出国对凌家人来说也是莫大的荣耀。老爷子的一个姨太太就在解放前夕搭上了最后一班飞机,去了美国。到现在,凌家人与她也没有联络过。但是以为她,在土改中,老爷子又多了一条“串通外国,阴谋光复”的罪名,多挨了不少打骂。

   可可1990年考上了大学, 接着就军训了一年,比以往和以后的大学生多在军营里磨练了十个多月。从军营回来后,可可就哭哭啼啼地给家里人打电话,说以后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再受这个苦了。

   凌家人对可可出国反映一般,这个凌寒早就料到了。倒是老太太,拉着三伯问长问短,说可可这个孩子啊,做梦都想着要出国,都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有放弃,何苦呢?在国内又不是呆不下去,还有亲人在身边,去了美国,什么事情都不方便了。老三啊,你再去和她说说,要她想好了。

   都这么多年了,出国的事情也已经定下来了,还有什么可想的,老太太等于没说。凌寒心里这么想。

   “妈,该说的我都说了,孩子要出去,就让她走吧,或许事情没有你想的这么糟。”三伯安慰老太太。

   “她要是走了,你们俩老以后就孤单了。老爷子走的时候,可可去北京签证了,老爷子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她怕是也不能给我送行了。”老太太一脸忧郁,一只手摩挲着光滑的戒指。

   凌寒看见三伯脸上没有表情,眼睛直愣愣地透过半开着的窗户,可以看到一小撮野草在飞檐上瑟瑟摇摆。一只麻雀飞来,站在檐角四处张望,又飞走了。

   有丝丝寒风透过墙缝吹了进来,在老屋子里四处彷徨着。

   “老三啊,你打小上了学以后,就没有再回凌家厝住过,一直在城里生活着。对凌家厝,你也是没有什么留念的了。”沉默了一会儿,老太太喃喃地说。

   “我觉得——在凌家厝生活憋得慌,空气很压抑,没有什么活力。几百年的老房子了,就像放了几百年的酒,已经像浆糊那么稠稠的,搅都搅不动了,能不让人感觉窒息吗?”三伯也是喃喃地说,“我要是不走出去,进城去,要是走出去了再回来,就和他们几个差不多了。”

   这时,几个伯伯正在厢房里搓麻。院子里不时回响着麻将噼里啪啦的撞击摩擦声。

   “哎,几个兄弟里就你有点出息了。想当初,他们也都是走出去工作了,老了,就陆陆续续回来了,怎么走的,还是怎么回来的,没有什么建树。倒是你,算是个知名医生了,孩子也最有出息,不像其他几个孩子,读书不长进,工作不稳定。只是——可惜啊,你人是凌家厝的,心已经不属于这里了,孩子也马上就要出国去了。”老太太长叹了几口气,两手抱着茶杯暖暖手。

   “妈,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就不要这么忧伤了。自古富贵如烟云缥缈,繁华如流水不常在,何苦要患得患失呢?”三伯安慰老太太。

   “呵呵,你与老爷子一点都不像。你老爷子到老了,还为了一毛钱和小贩子吵得昏天黑地的。”老太太又想起了老爷子。

   “我以前很怕老爷子,他一脸严肃,很少笑过,整天板着脸,看起来很严厉。”三伯的表情稍微舒展了点。

   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三伯在他面前说话都很小心,生怕说错了什么。到了为人祖父的年纪,他在老爷子面前还是没有什么信心,说话做事谨小慎微。甚至比不了他的女儿,可可在老爷子面前是无所不为,无话不说,老爷爷总是笑呵呵的。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有时候,三伯不得不相信命运。

   “他这个人啊,成天装正经。其实看到你这么有出息,他不知道有多高兴。听说你考上了大学,他高兴得梦里都在笑,还不让我跟你说,老东西。”老太太好像陷在了回忆里。

   “呵呵,爸爸就是这样,一生都活得这么累。”

   “活在了三个朝代,能不辛苦吗?”老太太还是脑子里只有朝代的概念。

   “是吗?”——三伯承认自己很难理解,虽然自己有文化,也经历了这么多世事。

   凌寒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老爷子画像,觉得他的表情更沧桑了。

  六

   凌天结婚的时候,可可已经出国三四个月了。临走那天,可可和老太太在房间里谈了许久。可可走的时候,满脸泪水,一不三回头,看老太太在百年老宅的大门口痴痴地看着她。她向老太太和老房子挥手告别。

   结婚那天,凌家厝披红挂彩,破旧的房子也渗透出一点青春,苟延残喘。

   迎新娘,放鞭炮,拜堂磕头,给见面礼,入洞房,吃“白头偕老”面,一切都是传统的习俗

   然后,就招呼着大家入坐吃酒席了。凌寒早早拣了个角落的位置,既不会与人磕磕碰碰,也不要端盘上菜、撤去空盘。

   一声炸雷过后,凌寒就开始动筷子了。喜宴开场了。

   “凌家厝找媳妇女婿,都得挑高学历的,不是个大学生,你就不要踏人家的门槛。”中国人说闲话有许多场合,喝喜酒是一个好场合,酒要喝,闲话也要聊。三盘菜还没有吃完,就有人开话匣子了。凌寒只顾埋头吃菜,不参与闲话。

   “是啊,之前结婚的几个,还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呢。”一个男的声音。

   “人家凌家厝是什么家庭,想当年,方圆几百里是响当当的。虽然现在不同往日了,但是选女婿挑媳妇,门槛还是高啊。钱财没了,品味还是在的,不是随便挑个狗剩牛屎的就可以成婚。”有人附和。

   “唉,都现在这个光景了,还这么穷讲究,图个啥劲啊?”有人惋惜。

   “嘿嘿,我听说这次娶进门的媳妇,可不是什么高学历啊?是不是真的?”一个轻声的女音。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个工人,没什么学历。这次凌家厝怎么把门槛锯掉了?”

   “没有那个分量就不要充胖子,凌家厝的人又不是个个才子佳人、金童玉女?讨不到老婆,当然就识相了。”一个愤慨的声音。

  凌寒看到凌天带着新嫂子,一桌接一桌开始敬酒。在坐的有人嘘了一声,其他人就停止了这个话题了。

   轮到她这一桌的时候,大家都起来敬了新人一杯酒,说了几句祝福,夸新娘子漂亮。其实,凌寒觉得,新嫂子模样一般,只是这天打扮了浓妆,看起来妖艳了点。

   “嘿嘿,看见没有?新娘子嘴巴有点歪,额头高了点。”还是那个女低音。

   “看起来就是没什么文化,一脸庸相,长得也一般,身子骨也单薄了点,不知道干不干得了重活?”

   “凌家厝的老太太怎么会同意孙子把这样的女子娶进门?老太太一向把关很严的。”

   “嗨——现在谁还听她的啊?老太太也不会再管这么多了。想当年,老太太是多么的干练强硬,做事雷厉风行,老爷子主外,他主内,把凌家厝的家事打理得顺顺当当。”一个老年的声音。凌寒还是第一次听说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是这么能干。

   “是啊,那时候,大家提到凌家厝的女人,都翘起拇子,说他们厉害,心里都畏惧三分。可是——可能她们过于厉害,算计太深了,命都不怎么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啊!”另一个老家伙的声音。

   老家伙的话让凌寒想起了小姑妈。小姑妈生下来的时候,因为已经有个姐姐了,按照凌家厝的家规,长大了就要送人。可是,小姑妈哭闹着就是不离开凌家厝,送走了几次,又跑回来几次,坐在凌家厝大门槛上哭泣。老爷爷没办法,只好破了家规,把她留在了凌家厝。.

   这个姑妈也是个厉害人物。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因为男方迎亲迟到了,凌家厝的人说坏了规矩,她听不惯闲言闲语,一把拉下大门上的红条,摔在男方脸上,说婚不结了,然后扬长而去。后来,没有人敢娶她,她就终生不嫁,到老了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凌天结婚这天,她没有来。她让凌寒转交见面礼,说我这个当姑妈的,没有脸见凌家厝的列祖列宗。凌寒听着,差一点掉下了眼泪。

   为了一时之气,却耽误了一生,值得吗?她对不起凌家厝什么了?九十年代的凌寒,无法理解五十多年前那个扬长而去的姑妈对婚姻的态度,和她对凌家厝的感情。

   凌寒没有心情吃喜宴,草草夹了几口菜,就离席走了。

  七

   现在,凌寒不敢去西厢房楼上的大伯父房间。

   小的时候,凌寒在那个房间睡过三次觉,她三次梦见有一个白衣女子站在门口朝她挥手,白衣飞舞的样子,就像电视播放的《聊斋演义》里的女鬼模样。三次,她都被梦吓醒了,哭着下楼找母亲。

   母亲安慰她说,不要怕,那是你大伯母,她不会害你的。

   可是——可是她看起来像个女鬼,就像《聊斋演义》里的。回忆起梦里的画面,小凌寒还是吓得哆嗦。

   小孩子不要乱说,让大伯听见了可不好。母亲轻声说。

   从此,凌寒不敢再去那个房间,更不要说在哪里睡觉了。后来,大伯搬到了其他房间睡觉,那个房间就荒废了,用来存放破旧的老式家具。那些家具古里古气,显得阴森森的。凌寒想来就心悸。

   长大了,凌寒问母亲,那个白衣女子真的是大伯母吗?

   母亲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听你奶奶说,那个房间死过好几个人,一个丫鬟在里面吊死过,你大伯母也病死在那个房间。你梦见的那个女人,或许是你大伯母吧。毕竟,那个是她的房间。”

   “真是可怕。现在那里故旧的家具胡乱摆放着,蒙了一层土,看起来更恐怖了。”

   那你就不要去那里了。母亲告诫她。

   凌寒知道,大凡像她这样的大户人家,一定有许多的故事,悲的,喜的,冤的,哀的,都有。她梦见的那个女鬼,只是一个事件罢了。每根柱子,每面墙,每扇门,每个窗户,每张床,或许都记载着一个故事,被人遗忘的,偶尔被人提起的,和以不可通约的方式出现的。

  八

   终于确定拆迁的消息了。

   一听到广播,凌寒就跑到老太太的房间,告诉她拆迁的消息。

   老太太没有说话,合上《道德读本》,说:“终于来了。”然后踯躅地走出去。

   凌寒以为自己会很高兴,可以离开这个古旧死气沉沉的老房子了。可是,当她从后面看着老太太瘦小的背影缓慢地移动着的时候,一股莫名的悲伤不可抑止地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灵空间。

   她跟随老太太出去。

   老太太点了两只香,插在大堂的香炉里,嘴巴嘀嘀咕咕地说着。

   凌寒想听听老太太说了什么,但是她根本听不明白,好像老太太说的是天书,旁人无法清楚。

   “奶奶,你嘴里在说什么?”

   老太太没有反映,嘴里还在念叨着。不一会儿,她转过身,“没什么,小孙女,我在告诉你爷爷,说凌家厝马上就要拆掉了,他以后要是回来看看,怕上找不找地方了。”

   “不会的,爷爷以后可以到新家去看看。”凌寒安慰老太太。她心里不确定,爷爷真的回来看过她,看过这个凌家厝?她希望是。每年临近老爷子忌日的时候,她都会梦见他。

   “爷爷只认得这座老房子。这里才是他的家,才是姓凌的家。”老太太回头看墙上的老爷子。

   凌寒无话可说,陪着老太太看墙上的老爷子。院子里很静,栀子花落了一地。

   拆凌家厝的那天,凌寒和几个伯伯堂兄看着大铲车推倒了一面一面墙,堆成了一片废墟。凌寒看见,其他的房间都被拆倒了,惟独那间充满鬼气的屋子竟然奇迹般的由一根柱子支撑着,挺立在半空。大约一刻之后,它突然嘎吱一声,轰然倒了下去。凌寒听见,倒塌的声音里混杂着某种鬼叫声。

   老太太没有去看着凌家厝顷刻之间倒下。

  搬进新房子后的一个月,老太太就死了。死前的几天,老太太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以前凌家厝多么风光,她出嫁的时候迎亲的队伍有一里长,丫鬟做事她就是不放心,现在的东西都没有以前好用……最后,她总会说一句:“我也该走了,凌家厝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家里人说,换了个地方住,老太太不服地气,就无声无息地去了。

   老太太说对了,可可没有回国给老太太送终。

0条大神的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