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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蒙地亮了,郊外田野里的风光已经可以依稀瞧见,远处有幢小小的农舍,屋顶上盖着厚厚的稻草,分两边披下来,远远看去象只土黄色的蘑菇。
我经过这只越来越大的蘑菇,看见蘑菇的门口有一个女塑料人蹲在地上哭泣。我停下来,她抬头,接着她大嚎起来,伤心得把门前的一块菜田都哭得化开来了,冻土上开始出现冰冷的泥浆,沿着畦沟流淌,象一条条刚苏醒的鲵鱼,摇着灰扑扑的大头蹒跚着寻找道路。
我的儿啊。她哭嚎道,我的儿啊你才多大啊。妈没给你缝好啊,让它们给发觉了呀。都是妈不好啊。
我踩着那些鲵鱼稀泥般的身体往蘑菇里走去,因为我在它声嘶力竭地哭喊声里嗅到了食品的香味,饥饿的感觉领着我进入到蘑菇里面,让我看见一只蜡烛还没点上的圣诞蛋糕,正端端正正完完整整地放在桌子的中央。
我直接用手往蛋糕中央掏去,满手的鲜奶可以让我细心而尽情地舔吃,外面它的哭喊声逐渐低弱,而蛋糕中央的洞则逐渐变大。
等我把蛋糕全部掏空填满肚子后走出蘑菇时,那蹲地哭泣的塑料女人已经无影无踪了,那片菜田也恢复了冻土的模样,只是畦沟里冻得硬梆邦的泥浆上几只巨大的铜鞋脚印,还遗留着先前发生过的一些事情的记录。外面风景怡人,一派田园风光。
不想和我说些什么吗。我出了门后顺便问了下这只土黄的蘑菇,它的土墙粗糙而坚实,象是用许多桃酥压紧夯打出来的。
没什么好说的,我是这一切的见证。我会在时间之舟上等待,成为一个历史的实证。大蘑菇晃着满头的稻草,似乎它能洞见上下五千年的所有。
历史由王者书写。我边说边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历史由中立者书写。
中立者可以被御用。
但春秋史官仍在。
走了好长一段路后,我还能听到后面农舍那儿传来的哔哔剥剥的声音,看来那些稻草又干燥又量多,有得烧一会儿了。其实本来我也并不想放火烧了它,实在是它扮作蘑菇后表现出来的那副蘑菇样子让我觉得可笑。也许这回它会明白,面对暴力,任何理性的客观或感性的克制都是荒唐的自以为是之举,在暴力的笼罩下一切行为都不可以常理来规矩喻度,我紧握了一下手上的电脑,让眼中冒出的火焰更炽烈一些,来呼应背后这农舍的燃烧。春秋笔法?用几代人的性命来感动王者以便在史书上留下弑君两字就叫做春秋笔法?真正的王者是不会被感动的,正如当年占领南京后的日本兵是不会被流血飘橹感动的。一路上我赶上一队又一队押送破损塑料人上山的队伍,其中偶尔还夹杂着几辆手推车,上面堆满了塑料残肢。我发现所谓押解倒不如说是陪同更合适,因为被押解的都不带手铐脚镣,而它们也不挣扎反抗,甚至似乎是自觉自愿地在往魔王山上行进,而负责押解的塑料士兵也几乎一律垂着武器和脑袋在旁走着,并不吆喝或监视被押的同胞。它们两类角色之间丝毫没有剑拔弩张的关系,相反,也许形容成水濡相沫更合适些。这样的情形使我感受到塑料王背水一战时面临的压力,他背负着同胞们的期望与托付犹如是在背负天下最沉重的东西:怜悯。也许我是该尽快为他做些什么的,这家伙我看它快撑不住了,天知道他会不会就象当年那伟大的犹太将领优素福一般,最后被自己的怜悯心说服了自己的意志,投靠到了罗马人那里去向自己的同胞雄辩投降的理由。
我回到它们为我安排的卧室里,斜靠在枕头上阖上双眼,窗外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颂读声,听起来仍旧是毛糙得很,但我听得出这是被押解上山的破损塑料人读的,它们读得阴郁而低沉,象是一群走向十字架的殉难者在向主求告,但又没有什么沮丧或绝望的情绪,有的只是面临死亡时少有的镇定与宁静。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塑料人都尊你儿子的名为圣,
愿神子的国降临;
愿他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你的旨意行在天上。
我们日用的武器,今日赐给我们。
免我们的债,却不免人的债。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儿子的,直到永远。
阿们!
我在它们沉着冷静的诵读声中昏昏睡去,我觉得自己踏上了一条奇怪的道路,这条道路上的确是有我他一直想寻找的东西,但这条道路却又诡异地很,它象蛇一样扭曲着身躯,在我脚下动来动去,虽然我可以走得很稳,但我不想让道路有运动的自由。踏蛇而进,舞身而行,我想象着自己左晃右摆走向远方逐渐缩小消失的背影,琢磨着如果让我长袖善舞的妻子来走的话,是不是会走得更音乐性些。
我察觉到有两颗热的液体从眼角边缘挤出,上下睫毛关不住它们,于是它们就温泉般地淌过两边的太阳穴。泪水在皮肤上流过形成了湿润地带,在湿润地带的边缘,微微传来皮下神经末梢感受到的皮肤在干燥与湿润间不一样的张力差。在疲倦的时候,情感就会坐上睡眠的祥云,一派成仙得道的样子从天上飘来,然后降落,宽大的水袖层层叠叠在我身边,象无数的海蜇在欢呼潮水的涨来。我静静地躺着,任由它淹没,因为起身上岸会无谓消耗我的精力,我没有必要和这无关大局的情感作战,就让它来好了,它不过是一次潮汐,来了还会再走。
在梦里和她相遇永远要比在现实中的更完美,她向我飞来的时候不必借助其它现实的物质,她可以纯粹精神性地来到我身边,不受任何有关肉体死亡的约束,我又一次双手捧起她飘向天际的长发,象是捧起我对她这两千多年来所有的
我很想最后用爱这个字眼来放进我这梦里的捧中,使这捧的行为可以不至于空空地悬于虚空,成为一个有凹缺的无尽期待。但我犹豫再三还是舍弃了这爱的放入,我把这字眼盖上,象是盖上人世间唯一一口男女互诉心语的井。
可是没有这井我还有什么途径能和她合二为一呢,我和她之间隔着生死之线,可这对我们来说并不算什么,因为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不是人世间那些男女之间的,我是一团火,她是一潭水,我这团火在她那潭水里燃烧,生死决然相隔在这景象前枯萎成毫无意义,这是人世间的男女们能够理解的么?这是人世间那口男女之井所能容纳的么?这是人世间那个男女之爱所能承载的么?人类的一切爱情都显得那么有迹可寻,因为对他们而言,爱之最伟大的成果就是无畏于死亡,所以一旦有关短暂和永恒之类的宽泛云梯被他们请进爱巢,那么他们中有些人的爱就能顺着这云梯越爬越高,而众人在下面一边仰望一边鼓掌喊好,最后,爬云梯的事迹就会被历史记载所停格,并在旁边注上崇高两字,让人世间一切芸芸众生有了自我膜拜的对象。
但我和她之间不存在和时间斗争的矛盾,那些关于爱情永恒之类的话题对我们而言只是类似于对他们而言的志异小说,我站在时间之河的旁边,偶尔下去濯缨洗足,而她正如她曾与我说的,她就是时间的女儿,继承了她母亲的所有秉性,所以我和她之间的情感不在时间里面,永恒于我们是一个完备的属性而不是一个亏欠的目标。然而没有时间属性,人间之爱就无力描述我或她心中的感受,而我和她之间也往往无法用这些人类语言来互相倾诉,所以我和她之间的情感将永远是一个被打上死结的荷包,只有我清楚,在这打不开的荷包里,我对这时间的女儿,是怀着怎样的
失眠让你机体上唯一发热的地方是两个眼球,终于,我从这冰冷的床上坐起,褥被上留下一个半凹的人形浅坑,在棉被丘陵起伏床单褶皱横生的映衬下,看上去象是一条人形大山谷。山谷最低处是由臀部压出的,那地方的被单上有一块浅浅的黄褐色斑迹,正好处于山谷最低处的正中央。我拿起电脑,往魔王山的后山那儿走去,听说那里有一大块临渊而立的石壁,气势磅礴地可以压住你的呼吸。也许在那里,我能找到一些事情做。我一边走在通往后山的路上,一边捕捉着脑子里各种倏忽即逝的灵感,这些灵感鬼火般的机灵,一不留神你就会懊悔没集中心思抓住其中一个特别出色的,只好看着它得意洋洋地又缩回到无边的混沌之中。
后山那里是要通过兵工厂的,所以一路上破损塑料人的队伍络绎不绝,这些破损塑料人在它们拿着武器的同胞们的陪同下,缓慢而坚定地行走着,在接近兵工厂那地方时,我甚至能看到其中一些破损塑料人的脸庞在轰鸣的声响中折发出了一种献身的光辉。
经过成品生产车间时,我和一个在车间办公室里值班师打扮的塑料人隔着办公室玻璃互相看了会儿,它先前和我都在凝视着一幅奇异的图景:在这幅图景中,破损塑料人的队伍绕过它的车间到前道原料配给车间那里去,而成品生产车间的尽头那儿,成批拥有完整躯体的塑料人正在不断地涌出,然后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往山下而去,整个由进去和出来的塑料人构成的活动图像好似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自行车铰链,在沿着山麓费力地运转,所走出的轨迹贴着起伏扭曲的山势,给人以瘫软得没有骨骼的感觉。重生,一个关于重生的事件就这么在魔王山后腰这里,粗陋而直露地图解出来,却让我和值班师都难以对之付以一哂,于是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收回目光而相互注意对方,再从对方的眼神中领会到原来彼此心里都落下了同样的心思。
你来参观么。另一个值班师模样的塑料人这时站在我的面前。我老远就看到你在塑料人群中了,就赶过来和你打声招呼。我是原料配给车间的值班师,那窗后面的是成品生产车间的值班师,他那些设备是工程方面的,我那里是工艺方面的,要比他的要接近化学的本质。来,随我一起去看看吧。
原料配给作为成品生产的前道工序,它的车间座落在成品生产车间的后面,且那里地势较高,这样原料就可以利用重力通过管道输送给成品生产车间。我站在一个直径有三米多的反应炉前,听他介绍着原料配给的工艺。这样的反应炉有好几个,一个车间安放一个,我面对着的这个是五号反应炉,它的炉身和其它几个一样,也是埋在下面的,露出的一截和我差不多高的墨绿色炉顶成圆锥形封闭着,锥尖处罩接着一根粗大的管子,管子沿着车间顶梁直通往车间外面某个地方。炉顶靠近地面的地方还有十多根粗细不一的管子与反应炉连接着。值班师揿了一下旁边控制台上的一个按钮,于是炉顶某一处一块活动圆舱门就打开了,透过圆舱口我往炉内看去,发现它有近二十米深,里面的不锈钢壁面在炉腹处几只指示灯的照明下,看上去显得相当光滑圆整,象是一只藏在地里深处的食蚁兽在炫耀其腹部的贴身鳞甲。这时一声嘟的告警声响了,值班师告诉我又一批原料要生产了。我看见那些破损塑料人遵守着秩序,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一个一个迅速地往圆舱口里跳下去,在炉内不时传上来的塑料与金属的碰撞声里,圆舱口外面的电子计量器在
不停地跳动鲜红的液晶数字。一炉的投放量是三千公斤,它要跳到3000这数字才停止。值班师向我解释。
在一千多个破损塑料人消失在圆舱口处后,电子计数器忽然开始闪烁出3000四个数字,同时告警器又一次响起,圆舱门自动合上,工作人员走到控制台前,按下几个按钮,于是一阵阵马达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在这张牙舞爪的机器吼叫里值班师以大得惊人的嗓门向我介绍说现在炉顶这根粗大的管子里全是高温溶剂,是用隔壁动力室里的往复泵打进去的,现在它们正从炉顶的喷淋口向下喷淋,这种溶剂能有效溶解构成塑料人的聚合材料,把里面的塑料人全部溶解成有机溶液,另外还有其它一些辅助溶剂从一些细管灌注进炉内,以使这个反应能够更快更稳定地进行,同时另有四根蒸汽管在向炉内输送高温蒸汽,以保持炉内温度。
我仿佛是站在一只头插输氧管的梅杜莎前,看着她从地里钻出巨大的墨绿色脑袋,挥舞着脑袋上各式各样蛇形的管子在庆祝她的复活。是的,她复活了,在吞噬了一千多条塑料人的机体后复活了,她发着震碎大地和天空的噪音,抖动着雄武有力的面孔,忽然,一阵更大的马达轰鸣声传来,在她头发更加狂舞面孔更加狰狞的一刻,值班师撕破了声带般地向我解释道这是安装在炉底的三叶搅拌机开始运转了,这是为了让溶液里各成分的浓度分布更均匀些。
梅杜莎象是获得了舌头旋转的能力,她惊天动地吼着,大地和天空似乎已经慢慢在向后退缩,我冷眼看着她,象是在看着一只可怜的宠物在幻想自己成为怪物时的可笑模样。梅杜莎被我的冷眼所激怒,她头顶的输氧管一胀一缩起来,胀的时候由于管壁变薄,我能依稀看见里面的溶剂是淡粉红色的。她拼命挥动她赖以成名的满头蛇结头发,把铁锌合金的硬度和蛋白多肽的柔质在挥舞中结合得完美无缺。我看着圆形舱口下的电子计数器上显示的液晶数字,象是欣赏美女眼睑下一粒鲜红的痣。
终于,梅杜莎累了,她渐渐变得石头般地迟钝,吼声小了下去,满头的管子恢复了原先的整齐排列秩序,大地与天空又重新回来占据了应有的位置,现在,她只是咕咕地叫着,象是一块正在迅速降温的火山岩。
现在要进行下一道工序了。值班师回到了先前正常的嗓门,你看,反应炉背后有一根较粗的管子从地里钻出来,对,就是这根,它折个弯伸到那里的一个分离槽里,对,就那个大玻璃缸,走,我们到那里去看。你看,混和乳液现在注入了这个玻璃缸里,外面绕着缸的这些跟结肠般凸来凹去的玻璃管是冷凝器,它是用来冷却混和乳液的,这个分离槽的作用是用来进行液相水相分离,就是通过降温把混和乳液里的水分分离出去,分离出水分后的混和溶液进入到第二个萃取槽,对,就它旁边那个玻璃缸,在那里我们再灌注入另一种溶剂,这种溶剂和先前溶解塑料人的溶剂之间的结合力特别强,能够把构成塑料人机体的物质给分离出去,于是,后者就在空气泡地不断吹入搅动里给萃取了出来,并沉在槽底,下一道工序所需的原料就这样得到了,然后,我们再通过一系列净化过滤等辅助工艺,把这些原料加工好后,以流体形态输送到下一站成品生产车间里去。
在它不遗余力地解释过程中,我一直注视着这两只比泰坦诸神的眼睛还要巨大的玻璃缸,现在这两只半敞口的缸里面已经有了粘稠的液体,乳白色的,泛着淡淡的粉红,象是生猪脑或生人脑。这些脑汁一般的液体在腾腾地冒着股股热气,不时有气泡从表面冒出并马上破裂,分离槽外面的冷凝管里不时奔流着自来水,象一群群洁白的仙女在地狱之眼的附近恐惧地来回跑动,而萃取槽里的乳白色的液体上面有厚厚一层淡黄色的溶剂清液,象是从溃烂的疽口里流出的脓汁。
在我告别这个热情的值班师,独自一人走到那片悬壁后长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脑子里仍旧摆脱不了那圣徒殉难般的破损塑料人、梅杜莎的墨绿色的狂叫、比泰坦还可怕的脑浆之眼以及其它一些记忆碎片,似乎这一切对我感官的刺激不过耳耳,可是它们对激发我内心潜在的狂烈欲望却大有裨益。我蹲在悬壁尽头,视野里是几乎与江面垂直的一大整片的岩石。江水似乎丧失了透视感,它无限地贴近我,好象就是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流动,我伸手去探一下这温顺的江水,于是江水就立即意识到自己受了羞辱似地马上恢复了透视感,让我差点失去平衡一个前冲摔下悬壁。
我收回探摸江水的手,无聊地在岩壁上奋力一砍,被砍下的石片在空中僵了一下,然后就骤然变小,最后消失在又恢复回温顺状态没有透视感的江水里。被砍去一片岩石的地方露出干净的青白颜色,致密的纹理透着岩石的坚硬本色。
是了,就在这面有几百平米的岩壁上,我要以手作斧,砍出一幅平面岩雕来。
岩雕的名字就叫做:塑料兵工厂。
我要做得很大,要让这幅雕刻占满整块岩壁,我也不弄浮雕式样,我要倒过来,用凹面来表现它们--它们是内敛的一族,这一点恐怕连塑料王本人,大概都没意识到。
我把电脑束在背后裤腰的扣环上,然后把自己放垂下去,开始了这场工程浩大的工作。
两只脚永远是用来做固定身体用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一点凸起,我就能牢牢地把握住,当左手也勾抓住某处岩石罅隙时,我的右手就可以在三点固定的情况下用力挥动,把右臂所能及到之处全部削平,一阵乱石纷飞后,岩壁上就露出了一块手臂半径大小的平整岩壁,象把素面扇子般地绽放开来,有时上面会出现一些由岩石花纹构成的图案,绘事后素似地隐隐出没在扇面上,它们的造型变化是如此地丰富而诡异,颜色变化又是如此地简约而细腻,好几次都会让我在劈出一块扇面后,一下子被它们出奇的图案与颜色所深深吸引而忘了移动身躯去劈出另一块扇面。
我就这么自上而下自右而左地在这面三百六十多平米的岩壁上奋力劈着,整个魔王山的山头都在日夜传荡着裂石穿空的嘭嘭回声,江面上的流水在这顶天立地的回声里哗哗地流着,把我砍下的碎石悉数鲸吞而去,这几日夜晚月亮都没法如往常一样,可以轻易地高挂在疏朗的夜空,它生怕被溅出的岩石射痛,就总躲在乌云后面,让木然的乌云去抵挡来自魔王山的艺术之力。我就象一只吸吮岩石浆液的蝙蝠,叮在这面峭壁上挥动着右翅,把岩石外面粗糙的死皮污垢擦去,现出岩石本来光洁而亮泽的肌肤,这肌肤散发着岩石气味,这气味象是来自米开朗基罗所深深钟爱着的那些美少年的卷发里,我总是会偶尔停下手,用发烫的嘴唇去亲吻这冰凉的岩体,我吸吮着它略咸的汁液,这汁液分泌得很少,我得用力吸吮,它们才从石质的肌肤里稍稍渗出。有时,我也会把赤裸的前胸紧紧贴在岩壁上,让古冰一般的触觉与冷觉布满我的胸部,直到我的体温把那两处被胸肌紧紧压着的岩壁捂热为止,于是我移开上身,会看见岩面上会有两块印水后颜色发深的圆角矩形,里面似乎可以模糊见到岩石的灵魂正在山的深处渴望着让我帮助它除去外面这些俗气的累赘,这些累赘只适合让沿江而过的俗人们注目流连,让他们以为自然之美就是自然所蒙上的包装,然后他们就可以在比赞叹时谁嘴张得最大时,还可进一步争论一下到底是以学术的抽象眼光来看这包装好,还是以民俗的具象眼光来看好,似乎如此一来他们就都算是与自然对过话了。可岩石的灵魂不在乎他们的争论,它只需要我去还原它,还原出它深层的面目。
我总是被它的渴望眼神所震动,就又接着干起刚停顿下来的工作来。--也许我已不完全是在为塑料王他们的家园而工作了,因为艺术里也有着某种赤裸的艺术家原型在召唤我,在这召唤里我的呼吸开始沉重,风箱般鼓起又收回的胸膛里象是有几千只蜂鸟在一起振动翅膀,在群鸟把空气扇得变幻不定的一刻,我隐约看出这艺术里的艺术家原型和我一直在追寻着的英雄原型是同一个原型,只不过一个是另一个的侧面。
塑料王带着它的手下也来看过我几次,知道我的塑料兵工厂岩雕计划后,就当着它的手下面赞叹不绝,只是等它手下先行离去后,它才从崖顶往下探出脑袋,忧心忡忡地告诉我它已经探听到一些不利的消息,日本军队正在集结,准备往南京城赶来。
知道当年天王洪秀全他们是怎么灭亡的吗?那天它忽然问我。
我停下手中的活计,但我没办法从狂热的工作激情里停下来,于是我木然地看着它那探出山崖的脑袋。由于我是在白天从下而上顺着峭壁逆光看上去的,所以它的脑袋突兀地定在天穹中央,黑呼呼的象枚围棋的棋子。
历史学家都认为洪秀全不过是用一个农民的王朝来代替一个牧民的王朝,然后又对他假托耶和华之子的名义行事嗤之以鼻,但我并不这么看。塑料王的脑袋在天空下晃了一下,仿佛下棋者在思虑再三后仍旧犹豫不决,于是棋子怎么也落不下来。你知道吗在中国革命要成功,就必须利用愚昧落后的阶层,因为它们虽然混浊但是大量,虽然驽钝但是听话,所有让现代人不屑的手段比如神灵宣传及专制统治等等,都是驾御这一大群山猪必须要用到的鞭子。洪秀全精通这些,他是个优秀的牧猪人,他几乎什么都做到了,他是愚昧之民的杰出领袖,可惜有两点最要紧的地方他疏忽了,一是他没防止住山猪们的自相残杀,二是他不该在天京被围时派兵北上。第一点很难做到,当年信耶和华的犹太人就没做到,他们的狂热党和短刀党在耶路撒冷城里互相残杀,哪怕城外罗马人的兵马就快要到达;第二点倒是很容易做到,只是洪秀全不过是又一个赵括秀才,以为书上写围魏救赵就可以硬照强搬,结果二十万兵马白白叫李秀成这块废料给葬送在了江对面。
你好走了。我把头低下来。
你听我说完。它的叫声从上面努力传下来,困难地好象杯子里的上层热水不经搅拌就想往下层冷水里挤一样。你这个一心就只想追求着完美的狂人听我把话说完。我专制残暴,我假托神旨,总之我和洪秀全一样被你这种有学问的人所不齿。但我不会让我的塑料人窝里斗,我也不会干分散兵力的蠢事,怎么样,我这塑料人比起你们人类的暴君来还是有更胜一筹的地方吧,这你不承认也不行,不过,唉不过我明白即使如此我还是会输的,你知道吗这事现在只有你和我知道,我会输的,我们的塑料王国不会久长,即便我们不怕痛不怕死,--我们输在武器上,我们只能用塑料之躯去拼抗,这行为悲壮而毫无效率,你知道么这毫无效率,你在这里干得这么欢有什么用,我的手下是全被你没日没夜劈石头的声音给激得群情昂扬,它们现在个个摩拳擦掌,都以为自己能够刀枪不入,可到时日本人的武器一开口,你所制造的精神垒石就会立刻瓦解,而我的上帝之旗也会在垒石的崩塌中从城头坠落。
但我们还是要打,即使全部阵亡,我再对你说最后一句话,记住:我们是在为我们的荣誉而战,而你,是在为艺术的荣誉而战。我们必败,但我们必战!
我久久地把头低着,现在我仍旧把头低低着,虽然我知道塑料王已经离开很久了,也许已经离开了两三天,但我还是没法继续工作,前些日子里的岩雕工作使我无法抽出精力去与他争论战争史,现在这样的状态仍旧在延续着。我就这么垂挂在高高的岩壁上,似乎这样只随着山风而略有晃动的行为,也是一种自我放逐的形式,只是它在表现上是静止的放逐,不太符合放逐在于运动这个惯例罢了。
为荣誉而战,多么荒唐的宣称,这不过是野蛮到丧失理智后的一句疯话,当然,丧失理智的人从不会觉得自己丧失了理智,他们只知道自己是在行善事--人类发明出善与恶这对古怪的单词,丧失理智的人照样也会用它们去对这世界上的许多人及事情贴标签,贴好后他们就不许任何人去更换,而要说些什么,就必须跟着标签说,否则就是忤逆。塑料王显然已经完全掌握了人类的这套把戏,并且自身也深深陷入其中,不能也不愿拔出。
我沿着光滑的岩壁到处游动了一下,让脑子里的构图能在岩壁上更加确切地勾勒出来。由于我已经工作了好几天,所以变得光滑的岩壁面积相当大,这使我的贴壁游动象蜉蝣在水面上游动一样,极其顺畅自由。塑料兵工厂?是的,游动之处将会有幅石雕,名字就叫塑料兵工厂,里面将不会有任何的歌颂意图或批判倾向,而荣誉之类人类喜爱的包装术语也将与之毫不相关,里面只有过滤掉一切意义后剩下的英勇,这种英勇不仅表现在它们这些视死如归的塑料人身上,也表现在保卫巴黎公社的那些革命者身上,当然也表现在保卫柏林鹰巢的那些党卫军身上,它太跳离于一般司空见惯的常识,所以只有依靠这片散发着岩石气味的坚硬才能在人间描摹出来,它属于自然家族,一直和山川河流共同呼吸,如今我要把它从自然的怀里直接抱出来,让它裸身在我的面前,使我的凡眼能够看见,英雄的原型究竟是什么样的。塑料兵工厂这个题材不过是它来时要走的T型舞台,而塑料人或人类能看见的也不过是一大片鬼斧神工的凹面石雕,但于我来说,我却很清楚这T型舞台上的凹面石雕只是它的诸多分身,而藏在这诸多分身中的它自己,却只有我能识别出来。
想到这里,我混乱的思绪才逐渐排出了可以参加检阅的阵形,我对着这阵形满意地点点头,于是队伍就出发去寻找艺术工作中所必须要伴有的心情,我看着它们到达指定地点,然后呼地一下散开,在诺大的岩壁上开始了逐扇逐扇地扫描搜寻,我闭上眼睛等着,耳朵里不时传来它们搜寻时发出的类似硬盘读写过程中发出的咝咝声音,这心情刚才还在的,就是被那空心脑子的塑料家伙一搅和,结果现在不知丢失到哪个谁也没去过的地址段上了。过了好久,我终于不甘心地睁开眼睛,因为我知道它们什么也没有找到,现在它们已陷入到死循环中,正在徒劳无功一遍又一遍地在各个扇区里重复搜索。
我叹口气,让它们全部解散掉,然后任凭自己的身躯慢慢紧贴着岩壁向下滑落,我的左手象一只能控制住下滑速度的吸盘,在身躯的最高点上挂住岩壁,使我整个下滑的样子象一滴沿着窗玻璃向下爬移的水珠。江面上水流喧哗的声音逐渐变响,等到这声响饱满到把我两只耳朵都灌得迎风张开到极点的时候,我才定住自己下滑的身形,我看见自己的脚面离江面还有两米多高,正好在光滑岩壁与我还没处理过的粗糙岩壁的分野线上,我把身体向左横移几下,又向右横移几下,想象自己是踩在这条分野线上做高难度的杂技动作。
你把我踩痛了。岩石的灵魂在山的深处向我抱怨。山魂那希腊鼻近眉间处的地方微蹙着一些向上的褶皱,而他上眼皮的睫毛却往下垂着,使得眼际线的走势看上去不再水平,而是有了一个中央略微向上翘的漂亮弧度。
我没有心情见你,我刚才找这心情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你找不到这心情了。这心情本来是伴随着塑料王的家园而生起的,现在,塑料王的家园眼看就要覆灭,而塑料王却又没有能力向它的家园输送力挽狂澜的资源,你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就再也不能借它桥梁的作用而去找寻我要找寻的东西。
是的,于是你无处托力,自然就不能继续进入艺术状态了。你也别埋怨塑料王,它也不可能事事考虑周全。
那你不能直接给予我工作的动力么?你是艺术家原型的保存者,我是艺术家原型的发掘者,我和你直接合作,如同考古学家直接去野地考察,你应该看见的,我工作到后来,就彻底沉浸在劈这个动作里了,我能感觉到体内每一份三磷酸酰酐在释放出它所有的能量并产生着乳酸,这些能量聚集在三角肌肱三头肌肱二头肌旋前肌等等肌群上,然后协作发力,让我的手臂带动手掌掌缘象闪电劈开丘陵一般从岩石表面切过,在那能迸溅出火星的一刻,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向你走来。
所以你以为根本就不需要塑料王它这座桥梁。是吗?可是,走在桥上看不见桥,就以为他是履着平地行走,这样的错觉是可笑的。
那我现在怎么办?
放弃这项工作吧,除非塑料王能给你带来新的冲动。
我看着这个美少年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在山的深处,我收回视觉焦点,让这焦点停在眼前这面岩扇上,这面岩扇上的图案是一小块浅紫色的斑块,斑块上参差在同一个方向上来回渗着一些背景上的青白颜色,在斑块的边缘上,每一丝青白颜色的侵入,都使得斑块那里边缘上的淡紫色跟着这侵入往内陷凹进一点,色泽也淡一点,所以凝视着这斑块及其背景时间长了,我就看到了青白的江面上有一只随着水波而破开来的淡紫色的月亮。
过了会儿我眼睛有些发酸,便低下头,却发现夜色中青白色的江面上,果然停靠着一只随着水波而不时破开的月亮,这月亮淡紫色的,在那里不时变幻着破开的形状,象是一只会结扎出成千上万种形状的肚脐眼,在青白而细长的肚皮上和自己在尽情地玩耍。有时浪头一大,肚脐眼就散花了,但一会儿功夫它又重新聚集起来,开始玩它乐此不疲的结扎游戏。
我抬头看看月亮,今晚我又没干活,于是月亮又恢复了原先的行走路线,它正高挂在天穹正上方,那位置正好是前两天塑料王的脑袋探出悬崖时顶过的地方。它一本正经地发着司空见惯的冷光,在天上维持着这个世界单调而乏味的秩序。
我又一次低下头,欣赏着水里的月亮那无穷的变化,这变化充满激情充满创意,是天空上那些死板的日夜星辰怎么也学不会的,它们大不了在某些混乱的时间段里,由于骨节僵硬而变得行动机械,但它们不可能象眼前这只淡紫色的肚脐一般,任性而随意地连续展示它迷人的风采。
但话说回来我还是能够体味这肚脐的妖艳之举完全取决于这河流的运动。只不过这河流是一束变更中的背景,她暗淡地隐在一片黛色里,似乎哗哗响着的水流声和她也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让那只淡紫色的肚脐眼贴在自己的肚皮上,让它随着自己的韵律而肆意变形,使我刚才的注意力被它完全吸引,以至好一会儿我根本就无视她河流自身的存在。
我怎么也看不清她,在黑夜里两米的距离似有到天堂般地遥远,我把自己的身体往下慢慢放着,企图终能凭着目力识别出她大美而不言的气度来。我耳朵里的两团声响越来越大,似乎已经把我的耳廓给震得跟葵花花瓣一样了,但我还是继续往下垂落,甚至连水流从脚脖处倒灌入两只铜鞋里我也不在乎。
这青白的肚皮里的一切都是无形的绳索,我把手提的防水装置打开,让它蒙在一副自动展开的薄薄的隔离套里,然后我把自己大半个身体浸在水流里,在左手的悬挂下,只有头和脖子上露在这起伏不定的肚子外面。由于现在视线低平,所以那只淡紫色的肚脐眼看过去是扁的,虽然这么一来,它变幻的幅度减小了,但它和水面上各种波形的关系却能更加明显地观察到,现在我能看出是哪条凸的波纹从肚脐眼外侧切入进去,又是哪条凹的波纹从肚脐眼中心裂展出去了,可是我并没有把注意力全放在这上面,我真正所全神贯注着的,是水面下这许多没法数清的无形的绳索。
到现在为止,我清楚我的眼睛还没有放过一次火焰,这个反常的生理现象让我暗暗惊讶,因为我一向是拒绝水的柔性特质的,但今晚我却意外地主动要求和水有所亲近,我闭上眼睛,让心思彻底花在脖子以下的每一寸肉体上,捕捉这些绳索在我身上缠绕翻卷所产生的一切感觉。
风衣已经完全被打开了,象一把没有伞骨的黑色巨伞的伞面,在水面以下顺着水流满满地张着,下肢的裤子遇水收缩,紧包住腰部以下的身体,让绳索能够最大限度地在腿的内侧外侧贴身缠绕打结,两只铜鞋早已灌满了水,象锚一样定坠在下面,使我伞轴似的身体不至于被水流冲得失去垂直插入河中的姿态。我伸出右手,把风衣下面的内衣撕去,让腰部以上的胸背都能和绳索直接接触。我让左手再松一松,让身体继续往水面以下滑动,直到头部两侧的葵花花瓣在听到哗哗声响的最高音后突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后才慢慢停止,在沉寂中我能感觉到葵花花瓣在涌动的水流里又恢复成了耳朵的形状。
现在,一把人体之伞就这么形成了,它的伞轴不在伞的中央而是和海滩边某类遮阳伞一样,是在伞的圆周上的,我想象着自己是这么一把在水中打开的伞,正在被用水流编织出来的绳索捆扎,这些没有粗细没有两端的绳索不放过我身体任何的一个部位,有时它们竟会穿到我身躯的里面去,在我的内脏及骨骼上细细打上一个又一个打法各异的水手结。绳索渐渐地越绕越多,以至我发现在人体之伞周围出现了一个尺寸可观的漩涡,而绳索在漩涡的参与下绕扎得更快更紧,这样反过来也使得漩涡更大更急,当最后一圈的漩涡把张开着的风衣也一口吞没的时候,人体之伞已被扎成了一枚纺锤的样子,纺锤棒静止竖插在水里,外面的纺线却在高速旋转,当纺线最后把被吞没的风衣也捆了上去,再把我的左手也逐渐拖入水里并捆到纺锤上去后,我耳朵里的平衡器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横了过来,然后这身体开始顺着水流往下游漂去。我一动不动,让这用水流与人体制作的纺锤无助地随波逐流,随便它被怎么摆弄。这时我想起那天晚上那只猎豹被大蚌彻底征服时的感受,那种感受现在又被重新唤醒,它指使我伴在淡紫色的肚脐眼旁边沉浮,和肚脐眼一起在运动中与柔软的青白色溶为一体,这样我就分不清自己和这绵绵不尽的肚皮,到底还有什么区别。
嗯,只有时间的女儿,才能领我到她母亲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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