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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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路上

   鲍金芝(苗族 肢残)

   月亮的笑脸在掌心———竭起脚尖儿,就是另外一种生命

   一

   漆黑的夜夹着呼啸的北风象狼似的哭嚎着,雨点打着窗棂令人发怵。一棵幽幽的灯泡孤独地被门缝中溜进来的风吹得荡千秋一样摇晃起来,光晕浑浑地照着这间用报纸裱着的老房子,我在眼的地方加盖了一张宋佳的日历挂相,双眼睇视她清秀的脸和眼睛,发觉她越发笑的甜美,眼里似乎还涌出了两行清泪......

   火盆里的炭火旺起来了,妈在睡觉之前又添加了许多,她吩咐我也早点睡,天寒地冻地不要坐得太久了,我觉得鼻子有点发酸,从心灵的最深处感觉到了母亲的关心和慈爱,从我呱呱坠地到现在父母和亲人不知对我融入了多少爱和艰辛,这一切只有上天才知道。隔壁哥哥的屋里传来一阵欢呼声,春节晚会大概演到了精彩之处,笑声、歌声、掌声连成一片,听到这喜庆的喝彩声和想着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我恍然如梦!

   父亲答应了我一件事,他说等开春后就把我送到城里姑的家住一段时间。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出过门,更没见过汽车什么样。父亲就姑这一个亲人了,有一个叔叔和小姑是后奶生的,而他们的关系不怎么好,很少有来往。姑从十几岁就随姑父从军去了很远的一个农场当了工人,直到二十多年后才回家探了一次亲。那时我刚记事,她带着仨表姐回的家,她们都操着满口的北方话,个个穿得象卷心白菜一样。姑特别像父亲,尤其是她的言谈举止,姑说她和父亲都像奶奶。姑父长得英姿焕发,宽圆的肩膀,挺的胸脯,粗眉大眼,皮肤黝黑,四方脸却满是青丛丛的胡楂子。几个表姐非常漂亮,都像姑父,身段也特别匀称。几年之后,姑就从东北的农场调回了本县,二表姐在那边结婚后就留在了东北。

   眨眼到了阳春三月,下种的季节这天父母都起得很早,两个帮工也很早就候着了,父亲说今天送我到城里姑的家里去,早些动身到小镇搭第一趟到县城的车。从家里到小镇要经过很长很长的一段山路,至少有十几里,光羊肠小道不说,碰到高的山路陡得让人半脆着爬行,抓住身边的树草往上捱还怕掉到深崖里。陡坡爬完后又是下坡,脚要站不稳就象溜冰一样一直滑到坡底下。两个壮汉用竹椅子绑上两根杆子,我坐在上面他们小心翼翼地抬上肩,慢慢地在窄窄的山路上步行,父亲打着火把在前面引路,母亲提着行李跟在后面跑。天还没亮,四周都是漆黑一片,父亲的火把只照出了小路的轮廓,路的两边尽是比人还高的蒿草树,时常从我的脸上扫过,一阵阵的热疼。

   两个壮汉艰难地抬着我上山越岭,他们告诉我千万不能动,如果重力倾向一边就会失去平衡,连人带椅子都将翻下山去的。于是我两手紧紧的抓住椅子边沿,盯着远处黑黝黝的的山,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全神贯注地赶路,渐渐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迷迷朦朦地可以看清近处的树林。都是山,峰托着峰,岭推着岭,没完没了的浪,微白的山径象脐带似的在墨黑的山峦间飘飘浮浮,若隐若现,使人想到生命的原始和神秘

   我们还未到小镇公路,远远就看到一辆客车缓缓地开来,父亲说那就是往县城去的第一趟车。他上前拦车,抬着我的人也紧跑几步,赶到了车前,他们把我背上车,接过父亲的钱就抬着空椅子往回走了。车上人不多,大约等了十几分钟后车子才开动,一路上,父亲一直阴着脸不说话,母亲扶着我也不吭声,时不时还抹把泪。

   二

   姑的房子不大,也就二窒一厅,家里就住着两住老人,表姐都出嫁了过着自己的小家庭只是偶尔来看看。我的到来给他们增添了许多快乐和笑声,同时也成了姑的累赘和负担,姑父因生了一场病,变得痴呆了许多,但生活中的重活、累活都是他做。

   一天,我和姑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望着远处的一座山遐想着未来的生活,聊着聊着,姑就讲了我是怎样下来的一个故事。在我一岁多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发高烧,半个月都不见好,那时父亲因工出差在外,母亲非常焦急,四处求医都没治好,后来就出现了站不稳、坐不住的现象,有人说我的神经已经瘫痪了,这下急坏了母亲。她整天背着我疯狂地往卫生院跑,给医生说好话、下脆,求他们一定要把我的脚治好,可人家医生就是说我已经瘫痪治不好了,现在没有这个医疗水平和医疗条件治好我的这种病,叫我们到别的地方看看。四邻也劝母亲放弃对我的治疗,说得了这种病是长不大的,即便是长大了也是废人一个,将来会连累整个家庭。

   母亲见我治疗无望,也彻底灰心和绝望了,在一个月黑天高的早晨,她将我背到十几里外的一条小河边,望着涓涓急流的河水发呆,眼里涌满了泪,她完全可以把我丢进河里,眨眼间急流就能把我冲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家庭可以解脱,我自己也可以解脱。可是就在母亲将我放在河滩上准备离开时,父亲象天降神兵一样,从母亲的手里把我夺过来紧紧搂在怀里,几滴泪落在我的小脸上,他充母亲吼道;“糊涂!养着吧......”就这样,我的小命又被父亲捡回来了。

   从小我就很乖,象知道自己的天命一样,哥哥姐姐也喜欢我,他们放学回家只要有空了就背着我到后山去采野果子吃,碰上农忙家里没有人照顾我,父亲就把我接到他的单位去住几天。在父亲的单位里我是一个快乐的公主,许多叔叔阿姨都背着我去看动物、看电影,买糖果给我吃,哥哥姐姐在家里没有吃到的好东西,父亲都买给我吃。

   记得又是一次农忙季节,我又被送到了父亲的单位。那天窗外的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已记不清这场雨是从哪一天开始下起来的,它仿佛是从一个遥远的年月一直持续至今。父亲临时出去开会了,将我一个人放在家里,我不知不觉就爬到了阳台上的栏杆边,用手绢接着从屋檐上流下来的雨水,弄湿了一身衣服。玩着玩着,手绢不小心掉到了楼下地上,被一群鹅叼走了,我哭喊着父亲,想他帮我把手绢捡回来,可是喊破了喉咙也见不到父亲的影子,就这样我哭喊着爬在地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一阵抽泣声惊醒,自己却在父亲的怀里躺着,我看到他满脸的泪,肩膀快速地抖动,神情很是痛苦和无奈。他摸着我湿渌渌的头发,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着我说 ;“娃啊,你将来该怎样活下去哟,我和你妈老了你又会怎样......”父亲哭得极伤心,我搂着父亲的脖子也大声哭起来,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父母的日子是怎样度过来的。

   三

   时间象河流一样,转眼间,我到姑的家已经有半年多了,在这一段宝贵的日子里,我写下了几篇拙作。在姑的帮助下,我也练会了用双拐走路,到后来行走自如,还能上下楼梯,再也不用拖着凳子“走”了。姑说我照此下去还能骑自行车,生活完全可以自理。

   有一天姑的家里来了一个大胖男人,我见来了生人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但是他们大声说话的声音还是不断地钻到我的耳朵里,我也只断断续续地听到象是说什么招工的事。等那人走后,姑说是她的一个熟人,在劳动服务公司任职,现在正在招工,他知道三表姐没有工作,想叫她到他们公司去上班。姑还告诉我是绣花的活,可三表姐从小就娇气惯了,她连针都不会拿还能绣花?再说她也没有这种耐性。片刻之后,姑象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望着我的眼睛说;“对了,你不是会绣花吗,何不去试试?看你那绣的那些鞋垫,像活物似的,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啊。”

   我惊愕地望着姑,我去绣花?太不可思议了!哪个厂肯收一个不能走路的残疾人?可姑说那是坐着的活,你在家里也不是整天坐着的吗,她说我只是想你去锻炼一下,过过集体的生活,开开眼界,知道一些生存经历,不能总是坐井观天吧,没有人嫌弃你的意思以后你要接触的将都是新事物,要学会照顾自己,不能老是依靠父母和别人。父母总有一天会老甚至死去,将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去承受,只要你走出这个家门你就会觉得世界是多么的广阔美丽孩子,你就大胆地出去闯闯吧,残疾人也需要正常的生活知道吗?

   姑与我谈了很长时间的心,我就象讲台下的学生,从记事起这是人生中的第一堂课,从来没有人这样与我交心,也从来没有人这样和气地面对面和我说过话,我非常感动心里豁然开朗。处于身体的残疾,我又害怕起来,怕自己做不好别人瞧不起,姑说做任何事都是从零开始,没有哪个生下地就会做某件事情的,自己把自己瞧准了就不会有人笑话你,甚至还会尊重你、帮助你。

   为了我能进绣花厂当一名“员工”,姑与厂里的领导说了许多好话和介绍了我的一些特殊经历,加上关系和熟人帮忙,人家才顺了这个人情。后来经理和厂长亲自上门来“考察”我,就象牲口贩子看牙口一样,从上至下都筛了一遍,还让我站起来“走”了几步。他们说难度是大了点,因为厂里条件很差,没有自来水,厕所也比较远,一楼住宿,工作窒在二楼,姑的那位熟人就说;不能想办法照顾一下?经理说如果我真的想去的话,他就特殊照顾一下,把绣花架支在我的床边,这样就有便于我的操作和不用上下楼了,但是上厕所和用水他可就没有办法照顾了,叫我们想清楚这些对于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来说是很正常的,而对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可是常人想象不到的艰难。

   我和姑都犹豫了几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去吧,在姑家住长了确实过意不去,她老人家也受累,俗话说 ;长病无孝子,久住亲也疏。去吧,又不知道是否能生存下去。多少还是处于好奇,我还是决定进厂去试试,我想总会有人帮助我的。进厂的那天姑租了一辆马车把我送去,一路上我觉得什么都很新奇,姑也一一地给我解释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高大的广告牌就象矗立在半空,街道两边尽是一些五颜六色的杂货滩。人流、车流,就象擦着你的脚背一样一闪而过;挑菜担的、推破烂车的、抱鸡的、牵孩子的、闲逛的应有尽有......

   赶车的马夫习惯性地扬起手中的鞭子时不时就在马的屁股抽上几鞭、吆喝上几句,于是受了惊的马就狂奔起来,马夫又将疆绳使劲往前这么一拉,马又乖乖地放慢了脚步,摆摆马鬃哀哀地嘶叫几声。我是第一次坐马车,觉得比大客车舒服多了,马车过了街道,进入了郊区,道的两边都是高高的尖山;山顶上的白云就象羊毛似的翻卷着。大约赶了一个多小时的路,马车拐了弯,缓缓地驶向一条长长的斜坡,在前面的一座旧房子前停下了。房子很旧,裸露着红红的砖。二楼的走廊里偶尔探出几颗脑袋往外窥探,继而,人头慢慢地越聚越多

   姑叫我坐在马车上不要动,她进了这座房子,不大一会厂长就跟着姑出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年轻美貌姑娘。厂长朝我笑笑;来了?我点点头,厂长然后喊话;“师傅们,姑娘们,从今天起这位姑娘就是我们联山刺绣厂的一名员工了,以后她有什么困难大家都来帮助她,因为从小她就是一位残疾人,身残志坚,热爱生活,一天书也没有读却自学成才,写出了感人的文学作品。她为了减轻家人的负担和尽量不使自己成为一个废人,毅然报名参加了我们的刺绣事业。欢迎这位特殊朋友的到来!今后她的日常生活有不便的地方就靠同寝室的姐妹们照顾一下了。我们厂还是刚刚起家,有许多地方还不足,条件也艰苦,希望我们共同努力把这个刺绣厂红红火火地办起来,有没有问题?”大家的眼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我,有几个声音从我的耳边划过;“没有!”

   四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才知道,这座用来做厂房的旧房子曾经是关犯人的牢房,四周的窗户都是用密密麻麻的粗钢筋捍接起来的,地还是黄土,连地坪也没有打。我住的这间宿舍共有上下六个铺,我的铺在最下面,靠窗。除了我一个人是苗族之外都是侗族姑娘,她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后来我们就用普通交流,我的日常生活都是同寝室的姐妹们轮流帮我做,如打饭、打水、倒便盆等等。一个叫小花的小姑娘,每次都是她抢着帮我做这些烦琐的事,甚至有时还帮我洗头,我就教她写字唱歌,她说家里姊妹多伦不到她念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虽然没念过书,但心地善良,很聪明,有些字只教了几遍就会写了。她们问我经理说的是真的吗,我真的没有念过书?我点点头说真的没有,她们就叽叽喳喳地问我字是怎么会写的、歌是怎么会唱的,我知道自己说不清楚,可我说就是没有念过。

   我来的第二天就开始上班,绣的是试验品,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刺绣师把绣花架子支在我的床前,对我传授了许多刺绣的基本功。她是湖南人,长发飘逸,叫杨羲美,高中毕业,小我四岁,是广州刺绣厂的一位教员,这个厂就是广州开的一个分厂。我绣得很慢,可我绣得非常认真,针路比别人绣的整齐。

   厂里经常组织文娱活动,如春游、唱歌、说笑话、朗诵诗歌等来充实枯燥的时光,当厂里的姐妹每次春游回来都要带一把野花送给我时,我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与她们好象没有残疾之别。我第一天参加晚会是杨羲美把我背上二楼的车间,她虽然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力气却很大,一口气就把我这一百多斤背了上去。大家鼓掌要我表演节目,虽然我是在“笼子”里长大的,到团体来生活了几天胆子也大了起来,没有什么害怕的,反而觉得自己展示的机会来了,我唱了一支当年最红的一首《我想有个家》,听过这支歌的人都说像潘美辰的原唱,没听过的人一个劲地叫好。唱完一曲大家不肯放过我,要我再唱一支或者朗读诗歌。在这么多人和经理厂长的面前我感觉有些班门弄斧,大家的热情很高又不能扫了兴,这也是我有生一来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脸,心还是在扑通扑通地跳,感觉脸在发烧,有些把握不住方寸了。同室的姐妹不停地怂恿、给我打汽;非要我朗首诗不可!我定了定神,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诵读了一首普希金的《我爱过你》;

   我爱过你,也许,这爱情的火焰———

   还没有完全在我心里上熄

   可是,让这爱情再别使你忧烦

   我不愿有什么引起你的忧郁

   我默默地、无望地爱着你

   有时苦于羞怯,又为嫉妒暗伤

   我爱你爱得那么温存、那么专一

   啊,但愿别人爱着你,和我一样

   五

   天气渐渐地炎热起来了,车间没有吊扇、没有自来水,只有一口水井,到了下班时间井口围满了等待洗漱的人。时间一长,照顾我的人也渐渐地降了温,我也不好意思总是呼上叫下的,人家有空打点水给我,我就用冷水擦擦身室内非常闷热,潮湿的空气令人心发慌,汗水粘着衣服就象贴在肉上的膏药,拉都拉不动,这时正是绣正品的时候,一点污垢都不能沾染,如不小心沾上了污渍即便你绣得再好也只能当次品处理。我们绣的这批货是披肩,出口东南亚。我独自一人在寝室里绣,杨师傅偶尔来讲讲课,每次来都交待我要保持清洁。无论我怎么小心还是让一滴黄汗淹没了自己的劳动成果,那滴汗水就像一朵美丽的腊梅花在雪白的绸缎上绽放......

   我绣得虽然好,厂里还是按次品给我划了价,这张我绣了二十多天的出口披肩,最终只得了三块钱。我一个人躲着偷偷地哭了,觉得自己好无用,别人都在为我操碎了心,我却不能用行动来回报这些关心和帮助我的人。与我一起绣的人员都领了四百多元的工资,我对不起姑和自己,我准备退厂仍然回到老家去,就在我无望和失落的这个时候,县广播站和《黔东南报》的两位记者到厂里来找我,他们拿着一本《家庭医学》给我看,那上面有我的一篇文章《一个残疾女青年的呼声》,说是杂志社把这本书寄到了县卫生局和县妇联,然后又转到了县广播站和报社,叫他们宣传一下。其实这篇文章是我写给《传寄故事》的心语,在收到我信的同时,正赶上他们版协期刊的一个分会在南阳内乡举行,在会上,《传寄故事》的工作人员把我的身世和不幸遭遇作了介绍,顿时,大会被震动了!他们的兄弟刊物《家庭医学》副主编张绍武当即站起来表示;他要呼吁医学界,看我的脚到底能不能治好!在会人员也都纷纷表达了自己的心情,他们还给我捐款买了轮椅并赠送全年的期刊,是《传奇故事》六十二岁的花甲编辑刘建勋亲自到假肢厂联系的,厂长邹敏庆听说是为外省的残疾人买,当场让利六十元。业务员王文选跑上跑下挑选合适的轮椅,就是在往火车东站发运时,跟着折腾了三个多小时的三轮车老工人侯家彦也只收了一半的运费。(这件事当年《郑州晚报》曾经做过祥细报道)听到这个好消息,我因喜而泣!我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残疾人而已,也是无意中向他们倾诉了一下心中的苦闷,没想到竟然得到了这么多人的关注真是爱从四面八方来啊......

   记者来的那天,全厂职工包括厂长、经理都感到非常惊讶,整整一上午都没有人上班,把宿舍都围得水泄不通。记者就地采访了经理和几位职工对我的印象和看法。后来厂里的姐妹告诉我说,她们到县城买东西时,听到广播里向全城广播了我的故事,还听到了我唱歌和激动的抽泣声。似乎一夜之间我就成了全县的名人,到处都在议论我的“坚强”,姑也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她也听到了广播。在我到绣花厂的这两个多月里,姑给我送过几回鸡汤,我也回姑家里洗了三次澡,每次花五元钱租辆马车去,父母也来看过我一次,他们希望我长做下去,我也想,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我绣第二张披肩的时候,突然发病,肚子绞痛得非常厉害,杨师傅和几个职工连夜将我送回了姑家,姑吓得一夜没睡着。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姑就用《传奇故事》寄给我的轮椅把我推到人民医院去看病,检查了半天医生说做B超的探头小了,查不出来是什么病,只说怀疑胆囊里有结石,开了几瓶“胆通”让我先吃着。

   这可把姑愁坏了,她说堂堂一个大县城连一个查病的仪器都没有,老百姓可怎么活!不行,我要把你带到凯里去治疗,你大表姐在那里,晚上我们可以住在她家。我说叫我父母带钱来再去吧,姑说她有钱,我们明天就去凯里,病不能拖的。姑急得吃不下饭,晚上足足忙到深夜,她把住院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经常问我还疼不疼,喝不喝水呀。她突然说前天在报纸上看到过凯里四一八医院用X光打结石疗效特好,我们就到这个医院去吧,说着,她就到处找那张报纸给我看。

   天刚蒙蒙亮姑就叫醒了我,让我准备一下洗漱,她去买车票和早点,我们要坐第一趟去贵阳的客车。是姑父把我背上了车,一路上,汽油的味道刺激着我的胃,早晨吃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了,姑怕是我的病又在发作,赶紧把药往我嘴里塞。此时,我脸上的汗珠子豆大似的往下滑,我紧紧地靠在姑的身上紧闭双眼,我叫姑不要动我。渐渐地在巅箥中沉沉地睡着了,也不知昏睡了多长时间,醒来时我看到车窗外下起了霏霏细雨,姑说马上就要进入凯里市区了,问我好些没有,我按了按肚子,没有太大的疼痛感,姑说可能是晕车吧。

   车到站后, 司机见我脚不方便,等所有的人都下车之后,然后就把车直接开到了医院门口,还把我抱到轮椅上,姑给他钱,他说小事不值一提,然后就开车走了。我们到医院的时候正是看病的高峰,姑把我推到休息室里她就去挂号忙她的去了,好长时间才伦到我做检查。医生说是颗粒型的胆结石,建议最好手术,姑急了,她忙拿出那张X光能打结石的报纸给医生看,说我们不做手术,就用X光打结石,医生扫了一眼报纸,冷笑了一下说 ;“开什么玩笑!哪有的事......”

   我的心情很沉重,觉得自己的末日快到了。在家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为什么到了姑的家名堂就来了,总是折磨她,姑也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身体本来就不好,有胃溃疡和风湿等多种疾病,这次她带我出来看病自己不累病也得拖垮。姑带着我在医院就近的旅社开了一间房,她说这里离大表姐家里很远,要等下班以后给表姐夫打电话,叫他开车来接我们,上午在这里休息,姑叫我睡觉,她去弄吃的来。

   六

   到大表姐家的第二天父母也来了,母亲见到我就不停地叹气,说我不能做事还添乱......大家都不同意我做手术,说一个人连胆都没有了还有什么用?最终商量的结果都不同意我做胆囊切除,只能用药物来控制做保守治疗。在这个大家庭里父亲是权威,他工作了四十多年,全镇七百多名的党员都听他的话,何况家庭成员区区十几口人呢(这是父亲说的一次笑话)。他掌握着经济大权,从旧社会和苦难中走出来的人什么都知道精打细算,我们共姊妹四个,在那个年代就靠父亲的每个月几块钱的工资来养活一家人,还要供哥哥姐姐上学,我还要治病(我的脚一直治到肌肉萎缩、定形无望为止)。我没见父亲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裤子不是膝盖打着补丁就是屁股上打着补丁,虽然父亲穿的都是旧衣衫,可有些新衣服都没有他洗得干净。有人说他是装穷,我觉得父亲的这种精神是可贵的,他所花的每一分钱都是用在了家庭上。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姑为了我的病果然累病了。大表姐怨她多管闲事;这么大年纪了真是不消停,现在自己累病了谁来照顾你?明明是个包袱还乐呵呵地象捡了个宝贝似的!姑被大表姐数落得哑口无言,听得我和父母都很尴尬,姑和大表姐争吵起来了,姑说我就是现在死了也不用你来管!那晚一家人都不言语。第二天天没亮我和父母就回到了天柱姑的家,姑因住院就留在了凯里。刺绣厂是不能去了,父亲去给我办了退厂手续,处于我的特殊情况,厂里收的押金全部退还,另外还发了二十元的工资给我。厂长和杨师傅以及同室的几个姐妹都来看望我,厂长握着我的手说等我病好了他一定亲自来背我再次到厂里去上班。

   父母要把我带回乡下去,我知道,只要回家了,我心里所有的理想都将化为泡影,我留在这里是有目标的。我对父亲说不想回家,还想在这里住段日子,父亲说姑家里一个人都没有谁来照顾你(姑父也去了凯里)?不可能让你妈长期在这里陪着你不干活吧?我说没事的,你们放心回家吧,我自己的事情我可以做的,父母见说服不了我也就不再勉强。父亲看了我半天,象猜透了我的心思似的又说;过几天我给你送些米和菜来,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万一病加重了你就马上叫人打电话到乡政府,这么大的人了不要总让我们操心啊,你好自为之吧......

   父母就这样依依不舍、很不放心地抹着泪离开我回家了。我望着父母双亲渐渐远处的、微驼的背影,内心再也掩饰不住情感的流露,独自靠在沙发上哭得两眼红肿。偌大的屋子里顿时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涌上全身,我不知道离开了亲人的照顾自己是不是会活下去。为了心中的那盏灯和将来过上更好的日子,我忍受着肉体上极大的痛苦,加强锻炼,每天从二楼爬到五楼的顶部,一天两次,我给自己定了规矩;无论是刮风下雨不许间断。起初上楼梯的时候,每往上爬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拐杖戳在液窝里疼痛难忍。几天下来,液窝被拐杖磨破了皮,渗出了血水,内衣沾在破皮的地方撕都撕不掉。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苦炼之后,我上下楼梯不用拐杖就可以扶着楼梯护栏顺利地爬到楼顶,也可以拄着拐杖到楼下的操场去走动了。五四青年节那天,绣花厂来了好多人看我(我已经不在厂里上班了),她们说今天厂里放半天假,看《烈火金钢》。厂长和姐妹们一直惦记着我,要她们来接我一起去看电影的。杨师傅一口气把我从二楼背到楼下的操场,她说我的身体比以前轻松了许多。姐妹们欢呼雀跃地推拥着我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走,说要让我尽情地享受一下新鲜空气。厂长还给我们拍下了许多照片,一路上我们愉快地唱着歌、疯野地狂笑着,引得路人惊讶不已,纷纷躲闪......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位叫杨志的中学老师,他经常借一些文学方面的书给我看,帮我修改稿件,使我的写作水平提高了许多,他还帮我写了一份申请书交到民政局,民政局就把轮椅钱给我报销了。在第一个助残日到来之前,我的又一个中篇在《贵阳晚报》上发表了。助残日那天,县民政局的人把我接去开会,领导让我上台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当时心里极慌,也没有发言稿,一位高个男人拿着那本《家庭医学》站在台上向大家宣读,之后就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七

   由于种种原因,我没有在姑的家里住了,住在楼下一间小屋子里。这间屋只有一个小窗子,里面堆满了杂物,两条长板凳托着一块木板,这就是我睡觉的床。三表姐叫我以后就住在这里,做饭吃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姑单位一个长期 出差在外没人住的空房子。 第一夜住在这间空洞、潮湿又阴暗的屋里,心里害怕极了,连灯都不敢关,有几只老鼠睁大眼睛望着我这位从未谋面的“不速之客”,好奇地上下窜跳,吱吱地叫着,我没有惊动它们,希望它们和我做伴。

   天渐渐临冬了,在这段孤独、寒冷、饥饿,无尽的长夜消磨着无尽凄凉的时光里,我只有拼命地写作,学着忍耐和宽容,整天猫在屋里一天就吃一顿,因为我身上已经没有钱吃饭了,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大哥说的那样;会喘气就叫活着的人。花甲编辑陈谷音老师对我说过;一个文学家要心胸宽阔,学会容忍一切才能跨过心里的极限。

   我爬上楼顶,望着美丽的万家灯火、深邃的宇宙、稀稀落落的星空,还有远处山寨那一伏一灭的浑暗的亮光,使我突然觉得家是一个很温馨的地方,尤其是自己拥有的!别人的家就是一个落脚店,等你身上的钞票用完了,店主连同你那一点点可怜的行李都容不下。我觉得现在自己还不如一只流浪狗,行人还会把一个剩下的馊馒头丢给它,或是捡破烂的好心人收养它......

   我望着家的方向思绪万千,忍不住号啕起来,我想起了大哥对我说的话;一个残疾人不要总是想着看摸天的书,世上有多少人,他们都是健全者,曾经也是雄心大志、信誓旦旦,而从平坦的路上真正走过来的又有几个人?就这样活着吧,父母过世了我养你。一个人爱学习追求自己心中的理想难道也有错吗?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这天是进入冬季后最温暖的日子,太阳温温地从窗子的间隙里照到我的铺上,舔着我的脸,我猛然感觉太阳是那么的慈祥,我就是生活在阴暗的地方他也没有忘记我这个可怜的人。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封来自湖北的信件,看了之后才知道这个人是我的读者,他是从《家庭医学》上看到我的事迹后,把信写到了编辑部,然后编辑部又再转寄给我的。他说我的经历使他的灵魂受到了震撼,我的自强和勤奋让他看到了生命的希望和人生的感动。接下来的信就象雪片一样天天飞到我的手上全国各地都有,说的都是一样的话,还有捐款和书。

   湖北的那封信使我对他有了牵挂,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要使我们创造奇迹一样,他告诉我,他也是残疾人,由于一次施工发生了意外,导致他也是死里逃生,至今腰椎上还植入两根钢筋没有取出来。相同的命运和志趣爱好,我对他更是日夜相望,当收到他的第五封信时,我们都坠入了爱河,互相都在煎受着思念之苦和甜蜜的折磨!他说元旦之前一定要来看我。这人也怪,心中有了那份爱和牵挂之后,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觉得苦和累,我就这样一天天地盼望着心上人的突然到来。

   见到他的第一眼,我竟然忘了自己是个残疾人,当我快步去给他开门时不幸摔倒在地,爬了半天也没有站起来将门打开。他一身的风尘和疲惫带着一股风就进来了。我们都叫着对方的名字紧紧的拥抱在一起,这一刻的到来我们就象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将我扶到椅子上,四处打量着说;就你一个人?我说他们都在乡下,这是姑妈的家,他又说那姑妈的家人呢,我说他们也都走了。他就用怀疑的眼光看了我几十秒钟,我说为了等你我一个人在这里住几个月了。就你一个人在家怎么生活啊,他说,我笑笑说可以的,然后我就看到他眼里有了雾。他从包裹里拿出许多的各种各样的零食给我吃,他说这是在火车上买的。我贪婪地吃着这些美味的食物,长这么大我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零食,说实话,我每天都只吃一餐饭,整天肚子都是饿的,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我们都笑了。

   第一晚我们在一起睡,当火热的吻轻轻的碰到一起时,我们似乎忘记了全世界的苦难,而我们并没有偷吃禁果,因为他非常尊重我的选择,他除了将我冻僵了的双脚紧紧的抱在胸口暧着外,就是说着我们各自的命运和发誓要照顾我一辈子。他让我触摸他的腰椎,我摸到了一根硬硬的东西,他说这就是还绑在体内腰椎上的钢筋,全靠它来支撑体力,为了证明他能在今后的道路上与我共度风雨人生,他竟然背着我还腾空转了几个圈。虽然他很勉强地将我背起来,可我感觉到了他的艰难,他已经气喘吁吁了,我说放下我吧,他说不重,也就一百二三十斤吧。是的,由于我长期不能运动的原因,身体虚胖、臃肿。

   第二天父母就从乡下来了,他们非常满意,只是谁也看不出他也残疾。他随着我的父母到乡下住了几天,按我们老家的风俗应该要认认“亲”的,虽然我不方便与他一同前往,我的心已经随他一飞到了那个留给我太多伤痛的地方。妈妈带他认识了一些八大姑七大姨之后,就简单地办了几桌酒席请大家吃了一餐饭,也算是认下了他这个“郎仔”。他从乡下回到姑妈家,就急不可待地对我说想早点回到湖北去,说我一个人在这里太苦了,他的心很疼,想要早点照顾我,要和我永远在一起。我们已经等得太久了,他说一天也不想再等下去。听了他的这番话,我非常感动,泪雾在眼睛里转动,我决定自己的这一生就交给他了。我们巧妙地避开父母的视线,紧紧的抱着,那深深的、令人窒息的狂吻又一次将我们融化在一起……

   在我们离开天柱的那个晚上,杨羲美带着一群曾经的绣花姐妹来为我们开了一个送别晚会,高兴之后大家的心情非常沉重,最后都抱头痛哭,我们有缘相识在绣花厂,这次分别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象今天一样团聚在一起啊。我感谢姐妹们对我那段日子的帮助和照顾,才使我拥有和体会到了爱的真谛,使我生活得更加快乐和坚强。

   杨羲美和几个姐妹早就在车站等着为我们送别。这时天空又下起了惆怅的霏霏 细雨,她蹲下身子,拉起我的手说;“姐,还是让我背你上车吧......”大家都很激动且强作笑颜,每个人的眼神和表情都尽在不言中。车开动了,它慢慢地在转弯。我觉得眼光有点模糊,便伸手揩了一下眼睛,然而等我取下手来,她们的影子已经找不到了。微风从车窗里吹来,抚了一下我的头发和系在脖子上绣花姐妹送的、亲手绣的花丝巾,我像做梦一般忽然家乡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越来越远,最后迷糊得都成了一片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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