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冯家地外婆的长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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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0年,我老得爬不动了,我躺在摇椅上,闭着眼回想自己这一生的时光发现最快无忧的日子,还是冯家地外身边渡过的,而是我的老泪又流了下来

  通往冯家外婆长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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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12岁以后开始幻想过死亡,冯家地外婆的死亡。

  而她活得是那样心安理得。嚼黄豆子嚼得嘎嘣脆响;抽劣质的纸烟时要吸到烟屁股上了才扔掉;打纸牌的时候牌要码得齐齐崭崭,我母亲悔了她一张牌她就嘴一扭:不玩了,你们欺负人……她活得看上去蛮好的,但我非要幻想她的死亡。

  因为我太放不下她,因为我最怕她死,所以我得提前预支这个悲剧的发生,我怕到时候我会承受不住“咕咚”一声昏倒在地,所以我这个不孝的家伙常在长长短短的黑夜里,幻想着她一命归天的情景,心痛得绞来绞去。

  她和我其实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们却好得像“桃园里结了义的”,这是文盲外婆的原话。

  她的人生就像一个传奇故事,命运坎坷苦难,活得却乐观浪漫,仿佛没有什么可以压倒她。她一生三次易嫁,第一回生了个儿子,六岁得天花死了,自此再没生养,男人休了她;第二回嫁的男人心肠狠毒,因她抱养了我的孤儿母亲,常将她打得头破血流,仅有的一点米也要抢过来自己吃,并几次扼杀我母亲未果,外婆逃了出来穿越大九岭时和母亲差点被老虎吃了。第三回嫁的是我现在仍健在的外公,外公不似那人狠毒,却极吝啬,钱米看得重,外婆有气痛的毛病,从床上滚到床下,外公也当做没看见,并不出一钱医治,你躺一天就一天,他就到镇上沽些酒肉一个人吃了,外婆痛得受不住,才抽烟镇痛的,后来就有了烟瘾。为了我的母亲,外婆吃了不少苦头,靠养猪和给别人做保姆,将母亲养大成人并学了手艺

  冯家地,这是外婆居住的地方,它像只老母鸡一样撒开双翼,将几十户冯姓人家稳稳地拢在底下。这儿左边是沙河右边是平原,一条长堤两边绿树成荫,时有白鹭和鹳鸟翩飞,长堤尽,冯家地外婆便站在那里迎我,所以这个地名对于我的意义非常刻骨铭心的,从小便习惯叫她做冯家地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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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幼时,母亲是镇上方圆有名的裁缝,生意很好,将我丢给冯家地外婆养,我和她,在那阴暗破败的小房子里,便有相依为命的感觉

  她叫我“咩咩”,读四声,是小宝贝的俚语。

  我要荡秋千,她便给我在房梁上用麻绳做了一秋千,一下一下地推我,念着童谣:咩咩咩,扯破锯——弄得冯家大屋小孩像看西洋镜,竟相来讨好我,想坐回我的秋千。

  我要吃零食,她是没有钱买的,四时的瓜果野菜,便成了她的好东西,这一招和《浮生六记》里的芸娘有得一拼。外婆是个聪明而能干的女人,她做的南瓜皮、紫苏叶、杨梅干、黄姜片,酸酸甜甜,比买的还好吃,冯家大屋的小孩又是很艳羡。

  我到现在还是喜欢——惊喜,而她常给我,煮饭的时候,米汤浓浓白白地翻滚着,她说:咩咩,帮我用锅铲搅两下,我一搅,一物浮上来。她惊慌地问:什么东西,是不是石头掉进去了?是熟鸡蛋!我咧开嘴笑。

  和她在一起,我觉得过得好幸福

  房间阴冷潮湿,青石壁上长了白硝,冬夜,和她一起用瓦片刮下,走到空地里划根火柴,火焰哧哧上窜,是我最美的烟花;夏天蝉会蜕壳,蝉壳是味中药,可以卖钱,外婆和我到树林里,一边讲民间故事,一边找蝉壳。她的民间故事充满了因果报应,大老是朴实的勤劳的,老二是懒惰的,所以摇钱树总是跟着老大,老二怎么也偷不走。

  母亲不知道给我做条花裙子,是外婆给我买了生平的第一条小花裙,还有头发的缎带,我喜欢听故事看小人书,也是外婆给我买了生平第一本小人书,我不识字,半编半演,给小伙伴们讲出故事来:人蚁大战,外国的蚂蚁将人吃得只剩骨头,所以长堤上的蚂蚁我们也要少惹。长大后的我才知道,这些钱全是她偷偷捡桔子皮攒下来的,我想像着她在大街上一次次弯腰的情景,觉得自己亏欠她的实在太多。

  镇上幼儿园的小朋友有滑滑梯,我也想要,外婆有办法,将一块门板白天卸晚上装,铺在床沿上,就是一个滑滑梯了。冯家地所有的人都说:荔子你这个磨人精,外婆将你当心肝一样,你以后可要孝顺她。

  外婆说:那当然了,我的咩咩最喜欢我的。

  我小候吃东西有些怪,腊猪肉喜欢吃皮,煎鸡蛋喜欢吃周围煎得焦黄的那一圈圈,外婆尽量满足我的胃口,我每次去都要吃四碗饭,我母亲的菜做得不好吃,我这个倔强的孩子,宁愿饿也不愿意吃饭。

  我有什么心事,都愿意给外婆倾诉,而母亲不行,她一不留神便说出去了。外婆是最能保密的,她心照不宣地永远站在我的一边。我和她的这种感情,是连心连肺的,我宁愿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

  不论是我,冯家大屋所有的人都尊敬她,喜欢她,她为人和大方,最喜欢仗义帮忙,孩子们更是喜欢她,在她的身上,我发现有一种老顽童的感觉。

  小时我学骑脚踏车,外婆也闹着要学,摇摇晃晃地惹来一村人发笑;她常躲在门背后让我找不到,让我着急;八十年代初,她带着五岁的我第一次看电视,没装天线,满屏幕的雪花点,她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看看我,说:荔子,里面怎么总是下雪的呢?我说我也不知道。后来放《西游记》,她欢天喜地一集不漏,也许是受电视的影响,她嘴里甚至能说一些时髦的词,如:谢谢、爱,之类的,例如:咩咩你爱不爱我。我说我爱你,一老一小用湘北土话这样对着话,荒诞但非常认真。

  在她身边的时光,其实是很短暂的。刚开始的时候,我是小孩,去读书时扯着她的衣角哭得哀声连连,长大后,外地读书、工作,一年只见一二次面,还是分别,她却变成了小孩,她一边催着我快走,别误了车,但眼里却有明的不舍和流连,像一双食草动物的眼,有悲伤深深地埋在温和背面,我一次又一次地松开她苍老的手,重复着我要说的话:外婆,回头我给你寄钱来啊,想吃什么买什么,别省!我脚步轻盈,根本体会不到她苍凉的心,年复一年地盘踞在冯家大屋里,没有了她的咩咩,寂寞如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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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像一般的老人,总是念唠着自己会死,她总说她会活到九十岁,她想看看是谁娶了我,想看看我生的孩子,我很相信她,因为她吃黄豆子还嚼得嘎嘣脆响,但是我没有想到,她也有不守信用的时候。2004年底,她全身有些肿涨起来,百医无效。

  我归心似箭,回到家哪儿也没去,给外婆洗脸、梳头、穿衣。这些动作,是她曾经在我身上重复了千百次的,现在我觉得她就像一小孩,我的小孩,梳头时我叫她“老新娘”,喂她吃稀饭时我叫她“老宝贝”,我说:老宝贝,把嘴巴张开一点,吃饱了带你去看电影,她就张开嘴笑。我总是用一种轻松愉快的语言来逗她,在家的每一天,我都用日记记了下来,并给她拍了很多数码照片,我清楚地知道,我害怕的那一天要来了。

  腊月二十四那天,我和母亲去街上买年货,走时外婆执意将一包钱塞给我,她彼时连说话都困难了,她安静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仿佛时空穿棱,那种百感交集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解开,里面是1500元钱,崭新,我这几年给她的压岁钱,她省着一分也没用,她示意母亲用这钱给我打一只金手链,等我们从街上回来,她的眼睛肿得没缝了,母亲说:妈,你是不是哭了。外婆摇摇头,艰难地说:薰的。母亲这没心没肺的,又说:妈,你肯定是趁我们不在时哭了,我打断了母亲的话,走过去握住外婆的手:外婆才没哭呢,是烟薰的。说完,我将头抵在她的肩上,眼泪渗进她的棉袄里。从小没见过外婆流泪的我,明白她对我们有多么的不舍。

  母亲不婉转,但是干实事,端屎倒尿喂饭无微不至,这点是值得表扬的。

  腊月二十六深夜,我走至她的床前,笑着对她说:老宝贝你看看我是谁?外婆睁开眼,眼神却是惊恐的,她的眼珠已呈死灰色,有些神志不清了,她像看一个鬼一样地看着我,我说我是荔子啊,你的咩咩。她摇头:你不是,你是哪里来的人。我急疯了:外婆我就是荔子啊。而她的眼神分明是那样的慌乱和无助,她荡开我的手:荔子不是长你这样子的,你没有下巴,我不要你,我要去深圳找她回来啊,我想死她了---- 她的眼窝里有泪溢出来。我终于真实地见到:她想我时是个什么样的情景,我再也忍不住了,走到外面放声大哭起来,在这一刹那间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是谁,而人生存的意义又到底在哪里:如果是为了梦想,但我却忽略了给予我梦想的人,如果是为了这菲薄的薪水,但这些钱对于她却豪无意义,因为她根本没花……当我懂得陪她的时候,她又神志不清不认识我了,她的咩咩根深蒂固地留在了深圳,她苦苦等待着一个她理想中的咩咩:穿着花裙子跟她撒娇,扯她的嘴角抢她的零食,而不是眼前这个只知道拿几张钞票的成年女子。

  春节陪了她二十五天,我要上班了,二十五天已是请假的极限,太多的事情要忙,2005年2月17日,我刚到公司二个小时,就接到电话:外婆去世了。

  我并没有预期的“咕咚”一声晕倒,我只是心像裂穿了一个洞的疼痛,渗入到骨头里的疼痛,同事们都在上班,我贴在电脑后面,按着胸口隐忍地压抑地哭泣着,我最爱的亲人,我甚至不能送她入土,我能给她的,只有这些遥远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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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经常静静地回想着和她在一起的岁月,觉得幸福,觉得辛酸,觉得芳香无比。她留给我的,还有这个让我终生难忘的细节。

  于是1993年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在外婆家照例吃了四碗饭,下午她在长堤上送我。春暖花开,小鸭子浮在江水上呱呱呱,两岸的树木抽出了嫩芽,空气中有蒿叶鲜嫩微醺的气味在幽浮。送了一程,外婆要回去了,我依依不舍,拉着她的衣角撒娇:外婆我舍不得你嘛。

  她说:咩咩你看,我捡的。摊开掌心,是几粒圆润的塑料珠子,我兴地跳起来,那时很迷这种小珠子,并喜欢分成不同颜色收藏着。她蹲下去用手在长堤上挖了一个坑,说:咩咩,我们将这几粒珠子埋进去,等下次我来接你时,再在这里挖出来,看看有没有变化。天啦,这个绝妙的提议将我高兴得快发疯了,马上将这些珠子埋了起来,然后我就屁颠屁颠地回去了。

  迫不及待的等到周六,我书包一扔马上就往外婆家赶了,我小小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期待和喜悦,外婆果然微笑地等在那里,我们找啊找,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坑,挖开,不是几粒,而是几十粒珠子,我又是一声尖叫。

  在以后的岁月中,我总是不能忘记这一幕:一个小女孩,在初春的长堤上寻找外婆种下的东西,这些五颜六色的珠子就像我的梦想,而外婆,是诗意地播种的那个人。

  可是现在,再也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给我来播种希望了,我每次和朋友讲起这个细节,总会泪流满面,朋友安慰我: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如果有机会,我愿意到你外婆的长堤上,挖一个坑,埋下几张钞票,到了春天,你就会挖出很多很多的钞票了——

  感谢这些分享我乐与悲的朋友。

  茫茫的宇宙中,人有如微尘,很多事可以拿得起放得下,失恋的时候,我们会安慰一个人说时光可以淡忘一切,但是随着时光流转,我却一天比一天更加思念、惦记在另一个世界的外婆,走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看电影的时候,突然一下,泪水就流出来了。

  昨晚在梦里,我又见到她了,我们坐在院子里,身后的李花与桃花夭夭地开着,但她不能言语,眼神孤单地望着我,这让我醒来心痛得不能自持,再也不能入睡,如果有轮回,我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孩子,让我一生都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真正无私的爱,必定是长辈才能给予晚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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